藏族同胞種下的青稞,與這原野上的其他生命有著同樣自由隨性的氣質,不必為來年的收獲所累。沿著那些隨意婉轉的田埂,信步遊走,驚飛沉睡的雨露,擁抱柔軟的陽光,你會到達你想象之外的境地。至少,我已經體會到,而他也早在境界以內。
比較意外地在原野盡頭發現了本該出現在川西高原的古碉,茁壯如擎天一柱,直入雲霄。盡管已經殘破,但石碉上亂石依舊井然,看上去依舊堅不可摧。石碉下散落的碎石堆積如山,也許,這便是歲月的沉澱,時間的記憶。
我們除了仰望,根本無從洞悉它的內部與過去。即使憑借想象,也很難還原它昔日的輝煌與榮光。而它卻張開著洞察外界的孔與洞,千百年來如一日,關注著來往的眾生,以及眾生的前世今生。
大概沒有人能為我們解開這古碉的前世今生之謎。不遠處的灌木叢裏,一位藏族婦女正在用鋤頭翻挖亂石地,但看不出她在找尋什麼。試探著跟她搭話,結果雙方都更加茫然,語言障礙迫使我們放棄對未知的探究。
在重返巴河鎮前,老玖的手機毫無防備地響了。他對著電話哼哈了一通,突然加大油門狂奔而去。傳說中無比誘人的巴河魚,在我茫然不知所以的錯愕中離我而去。這情形我在進入西藏之前見到過,野犛牛又發狂了?更不可理喻的是,路經八一鎮的時候,我才發現我們又駛上了來時的路。
邦達誰都有一個暫時的秘密
一開始,我還本能地苦苦追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在長時間得不到任何回應之後,我放棄了,蜷縮在自己死皮賴臉爭來的位置上,任由頭在車窗上反複碰撞。
坐在我眼前的,畢竟是一個令人絕望無語的野犛牛似的男人。我們已經走上的,注定是一條令人抓狂的旅程。在走路都會呼吸困難的青藏高原,在人地生疏的異域他鄉,我究竟該何去何從?我們又究竟該何去何從?
破越野車喘著粗氣駛進邦達的時候,天已經黑盡。我覺得自己再次陷入身心冷透的絕境。我記得他在停車加油的時候生硬地問過我一句“吃飯不”,而我一動沒動。現在,我仍然一動不想動,也動彈不得。
邦達是318國道上又一個著名的三岔口,芒康與林芝以外的另一個選擇是昌都。多年以前的邦達倉家族的馬幫、騾幫,就是將產自四川、雲南的茶葉和來自芒康的鹽經由這個三岔口運抵昌都,再轉運到拉薩,分轉到後藏,有的甚至遠達尼泊爾與印度。
茶馬古道上這個中途驛站,能否成為我絕望中的喘息地?
沿著三岔口分布的幾排現代藏式建築,多半是旅館、客棧和飯店,此外就是修車店。老玖將車停進了一家修車場,比比劃劃地跟修車的四川老鄉說了一通修車的事之後,回頭看一眼歪歪倒倒的我,便徑直去了一家同樣是四川老鄉開的旅館。
旅館底樓是飯店,主營湯鍋炒菜;樓上的客房,從單間到多人間一應俱全。我拖著沉重綿軟的腳步進去的時候,老玖坐在熱氣騰騰的湯鍋前,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肚子真是餓了,顧不得臉麵情理,一陣狼吞虎咽,一通汗流浹背之後,我體會到了生活的樂趣,簡單得根本不需要思想。
睡覺前,我總算心平氣和地問起他匆忙調頭的原因,問他究竟要把我拉到哪裏去。他滿臉不在乎的表情,末了,隻淡淡吐出這樣幾個字:“這是個秘密。暫時的。”
世上哪有永遠的秘密?但如果保鮮時間短暫,又叫什麼秘密?
睡在邦達陌生的小旅館裏,頭枕著板壁,那邊傳來老玖的鼾聲,我竟然夢到了多年前悠然行走的馬幫,夢到了我們那台破越野車後卷起的滾滾紅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