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我生命中注定要有許多波折的一個日子,而且,在這波折中還隱藏了許多未來不詳的信息。
步入第九橫弄堂的第一個感覺是弄底竟然這麼黑暗,那盞路燈放出的昏暗光亮,隻照亮了84號的門洞,其他地方都沉沒在這海洋一般深廣的黑暗中。許是多年沒有回到老家的緣故,許是我現在居住的“高興家園”總是燈火通明的緣故,我的視網膜已經不適應這生我、養我的橫弄堂了,更不適應這橫弄堂弄底墨一般的黑了,濃烈得化不開的黑和暗讓我想起了天才的外公經常說的一句紹興土語,叫作“伸手不來啊”,意謂天空黑暗得即使伸出手去你也看不清手上幾指。
隨著我的慢慢進入,我的視網膜開始有點適應這徹底的黑和徹底的暗,模糊不清地我先看到了86號的水鬥,門洞旁當年住的應該是那個瘋瘋顛顛的阿鳳和她的外婆;接著,88號的門洞也出現了,門洞上方亭子間裏,從前住著秋香一家,其中秋香的母親是個神經錯亂者,有一天,她舉起菜刀瘋狂地砍著她的丈夫,當民警的秋香父親,這件事情是當年合肥路上的一大事件;90號沒有門洞,居住90號的人們都從88號進出,而90號底樓這個灶披間,不是用來燒飯的而是用來住人的。有兩個人居住在這裏,一個叫阿娥,一個則是阿娥母親,我母親叫她作阿娥姆媽。阿娥姆媽是個苦命女人,她的丈夫在我還苦苦地呆在宇宙中某個星球裏麵等待降臨地球時,便已黯然長逝地離開了地球,留下兩個女人在新舊社會中艱難地掙紮。阿娥姆媽眼睛幾乎瞎了,但為了生存,總是一刻不停地往布做的娃娃中塞進許多木屑,直到布娃娃變得鼓鼓囊囊為止。1967年夏天的許多個早晨和上午,我從家中四層閣樓下到第九橫弄堂的弄底,隨後走到阿娥姆媽房門口時,總會替她塞幾個布娃娃,直到阿娥姆媽對我說,“好了,好了,小克,儂真是乖小囡,儂自己去白相好了”,我方才罷手。
我還看到了92號的門洞,門洞裏居住的人中最有意思的是大毛毛和他的兄弟小毛毛;
94號有一扇油漆成奶黃色的門,門裏住的便是楊小軍一家。楊小軍是六七屆初中生,讀過許多的書。楊小軍的父親是個相貌很威嚴的男人,有著相當的身份,在1967年的那些夏天裏,洗完澡,他常常不動聲色地往自己的身上、腋下撲上許多痱子粉,然後打開一張簇新的竹榻,將身子舒舒服服地放倒在竹榻上,看著讓我垂涎三尺的《參考消息》,就憑楊小軍的父親可以閱讀《參考消息》這一點我便知道,他是一個有來頭的人,也因此,他是個可以有權不理睬這橫弄堂的任何一個人的特殊之人。楊小軍的妹妹楊意芬則對所有人都笑口常開,她是厚德坊第九橫弄堂裏最漂亮的一個女生。像楊家人一樣,她有著十分白皙的皮膚,此外,作為一個含苞待放的準女人,她還有著誘人的身段、嬌美的臉容。她身上唯一的缺點在上海六十年代末期的酷熱盛夏中常常會暴露無遺:盡管她有著兩條秀麗的大腿,但在她的平腳花短褲下所有人都看到了俗稱的“癩尬瘡”,這玩藝兒密密麻麻、數不勝數地布滿了她的大腿和小腿,這讓她的美麗度明顯地降低了許多。我一直記得當年第九橫弄堂裏最“懂精”的老彭這麼評論布芬:“她腿上的那些東西是從娘胎裏帶來的,是她阿爸搞女人時不清爽,精液中夾進了許多的齷齪。這個女人可惜了,本來可以一百分,現在至多八十五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