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城南家事(13)(1 / 1)

我將目光從黑黢黢的94號門洞移開,我也同時移開了對楊意芬和她那兩條布滿了“癩尬瘡”大腿的想像。

夜色不再像剛才那麼濃鬱,弄底也不再是“伸手不來”的黑暗,我看到了老家96號的門洞、門洞旁的水鬥,也看到了98號門洞,以及門洞內理論上的方氏家族。但我還看到了一個園園的東西,帶著一些白色,從地上支撐而起。

那是什麼東西呢?我有些不解,待我走到老家門前,在深深的灰暗中,我看清了這個東西,竟然是一個被竹架子支撐著的大花圈。夜色中,花圈上的眾多紙花仿佛散發著陰慘慘的白光,幻化出許多不祥的符號;花圈下,也就是弄底的地上,有著黑糊糊的一大灘東西,微微隆起,似乎還有一些暗紅的顏色,我想,那一定是火燒後的灰燼。上海人家都有這個風俗,死了人後,從火葬場上歸來,要將許多花圈在裏弄的幹道或家門口一一燒盡,一表對已亡之人的敬意,二來也為的是去除家中死人的晦氣。

我知道,在我離開老家的那些年裏,複興中路的老家一定發生了很多變化,也可能是很劇烈、很淒慘、很悲痛的變化。這個在夜上海天空下支撐而起的白色大花圈,也可能是這劇烈、淒慘、悲痛變化中的一種,但那又會是誰呢?

我本來已經將久已不用的鑰匙插進了大門上的鎖孔,但我感覺到背後有人看我,那是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但鬼使神差地我還是忍不住回頭一瞥,借著橫弄堂口射來的昏暗燈光,我依稀地看到這白色大花圈中央似乎貼著一張照片,我實在忍不想看個究竟,便極力克製著內心的驚恐不安轉身過去,隨後先定了定神,便戰戰兢兢地將臉龐湊攏,仔細地看了照片一眼,不看則已,一看更是不免心驚肉跳、連連寒戰。照片上的頭像赫然是我童年玩伴,那總是“夾”別人鴿子的方家老六,方剛。

一陣恐懼之後,我感到了不可思議,這方家老六至多也就比我大了二三歲,怎麼就突然地撒手歸天了呢?但我不敢再在這個黑而暗的弄底多逗留一刻,心急慌忙又手腳抖索地打開了96號木門,在黑成一團的木樓梯上我腳步蹬得一世界響地向四樓奪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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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是如此熟悉,熟悉到隻需憑著本能我就能在這四層樓道中流暢自如地出沒,剛才的驚悸慢慢地消退而去。

底樓後門邊是灶披間,裏麵有一派煙熏火燎的烏煙瘴氣,但也有居家人特有的平易親切的日常氣息。底樓前麵的街麵房子,四十年前住著大塊頭阿姨一家,二十年前住著一個神神秘秘的老田,老田將他的家處理成一個舊貨商店,到處是老舊家俱和泛黃相片,相片上的女人個個美豔驚人。老田早已離開,十多年前便將房子出租給了小劉,小劉將這裏變成了一個理發店;二樓亭子間是當年我的婚房,而今奉父母之命已經出租,此刻相當寧靜,是一個沉沉入睡狀況;二樓前樓則是新桃換了舊符,一個來曆不明的老太太代替了當年來自蘇州,整日陰氣彌漫的汪家姆媽;三樓亭子間早就聽說無人居住,是人去樓空的架勢;三樓前樓則住著毛伯伯和他的太太,當年第九橫弄堂裏最最漂亮的“阿姨”。再上樓便是可以看鴿子在天空飛翔的曬台,而曬台再上一層樓就是父母當年居住的房間,在三樓屋頂上搭建而成的四層閣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