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周家全體在7點一刻的時候從351次列車上下來時,我內心一度的憂鬱才忽然消失。一切再次生氣勃勃,充滿了歡樂和喜悅。大舅、小舅從站台外趕來,他們高亢的紹興口音使得清晨空氣裏流淌著戲劇色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父親一直唱的“紹興大班”,大舅的聲音就是經典的“紹興大班”……火車再次吼叫,我回頭一瞥,看見351次火車的車頭噴吐著一團又一團的白煙,隨後,緩慢而堅決地向前開去,不遠處,就是紹興山區了,當我再次回過頭投上一瞥時,火車已經消失在連綿不絕的紹興山地中,更正確點說是消失在江南的丘陵中。我這才徹底死心地掉過身子,這時,大舅、小舅已經將旅行袋放在了各自的扁擔上,而紅臉膛的大爹和始終相當斯文的三爹也已經將父親和母親手中的提包各自地拎在了手中。
總是一條船,紹興的船,但不是魯迅筆下的烏蓬船,它們已經等候在了距離紹興六十公裏的這個小鎮的碼頭旁。總是大舅或大爹爭相搖擼,小舅隨時準備輪換他們,而口才天生一流的三爹則穩穩地坐著,慢條斯理地與父親、母親說著什麼。我睜大了雙眼,驚奇地看著臘月中的紹興,看河水怎樣拍打著河岸,看高高天上那鳥兒怎樣自由地飛翔,看幾乎與眼睛齊平的地平線怎樣在自己的視線中移動著,變換著各種各樣的景象。驀然,會有一條船隻與我們交彙,那船上放著一口大大的棺材,棺材後麵坐著一個戴著白花的女人,她正哭哭嘀嘀地垂著頭,模樣十分淒慘。這時,我發現父親倒沒有什麼,他隻是稍微地皺了皺眉頭,隻管與三爹交談著,母親卻莫名地生起氣來,她朝河道裏連連吐著唾沫,還連聲地說著:真晦氣,真晦氣……
當施家村白色的照牆映入我的眼簾,這時,父親就會充滿了感情地向我叫道:“阿克,到了,到了,看,看,爺爺在等著呢,娘娘也在等著呢。”
在施家村,周氏隻是個小家族而施氏則是個大家族。因為是外來的客居者,周氏就隻能落戶在村莊東頭,辟靜、岑寂的“東沿”。當年爺爺、娘娘和他們的三個孩子都居住在那裏,算是施家村的周氏地盤。施家村最熱鬧的地方應是“斷門頭”。那裏有著施家祠堂,供奉著施氏大族遠自五百年前開始的繁衍曆史。外公他們居住在“斷門頭”邊上,應是一個相當耀目的位置。也因為在施家村施氏是大姓,周氏隻是小姓,這導致了溫和的父親與幹練的母親之間為什麼內心總在暗暗爭鬥的一個根本原因,但這一切一直要到很久以後我才逐漸地明白。
那刻,我隻是目睹向來平靜如水的父親似乎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他滿臉光采,眼睛放出亮光,隱隱地,似乎有著淚光在閃爍。母親則將頭頑固地移向“斷門頭”,在那裏,我看見站立著身個高高的外公,他頭戴紹興惟有的氈帽,一手拎著個在紹興鄉下冬日用來取暖的“火充”,一手放在黃黃的“火充”上,正凝神地打量著自己的女兒、女婿、外孫、從上海這座對他來說充滿了神秘的城市歸來,我似乎看見外公向我招了招手,非常幽默地叫道:“老克,回來哉。”
所有這些林林總總的細節,都發生在我還隻有十歲甚至還隻有八歲、六歲陪同父母還鄉省親的一路之間,正是這種對客觀世界的超敏觀察和對主體世界的高度感受,使得三十年後,我拍攝出了獲獎作品《還鄉:沿路生命的種種狀態》,當然,這些作品離我最為看重的“荷塞獎”還有許多許多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