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晰地記得,十三歲以後,我就再也沒有看見親愛的外公、爺爺和娘娘了,外公去世的那年我剛剛進入生氣勃勃但又愚蠢不堪的青春期,一個最為自私自利的年代,對他人的情感幾乎沒有任何反應和反饋。我獨自沉浸在自己所謂的藝術世界裏,孤芳自賞地將120相機對準上海這座城市的任何一個角角落落,那時,我的內心中盡管對家鄉還有著相當溫存的感覺,但這種感覺已經無法喚起我的強烈衝動,更不能誘惑我立刻放下手中一切,一頭紮進紹興的青山綠水間。因此,我沒有給去世的外公送葬,也沒有向去世的爺爺、娘娘作一深切告別,正被青春期的自負和自卑深度折磨的我很少與人說話,我將自己關在內心深處,隻與自己親密地交談,隻傾聽自己內心的隱秘聲音,傲慢而淺薄地將整個世界拒絕在我身體和心靈的一千光年之外。
一直要到八年前,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期的某個大年初一,我才再次陪同父親、母親回到闊別了二十多年的紹興老家,如同二十多年前那樣地在鄉下過年。那年,父親已經是六十七八的高齡,母親也有了六十四五的歲數。那年,我剛好處於三十與四十之交的時期,是男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歲月。
在這之前,我清晰地記得,我已經整整二十多年沒有回到紹興老家了。我不回老家自有道理,後來我深刻地體會到,一個充滿了欲望和野心的人會忽略掉生命中很多、很多重要的東西,但父親、母親二十多年不回紹興老家,顯然有著他們的特殊隱情。
那會是什麼呢?
誠然,外公、爺爺、娘娘這三個老人在七十年代中期相繼離開了人間,父親、母親不必再像從前那樣每年一路辛苦地回家探望父母。然後,每年不回家並不等於二十多年不回家,人情日益練達的我知道,這裏一定還有著更為深刻的原因。對此,我從不詢問父親、母親,我隻是模模糊糊地感覺到,父親、母親二十多年不回紹興與爺爺即將去世前的分家一事緊密相關,也許還與大爹稍後要買下父親、母親份下的那間草屋一事緊密相連,正是這兩件事導致了父親、母親與大爹他們的一度失和,使得兩家人產生了深刻的隔閡。我記得,是在我二十歲不到的一個冬日,我曾經聽到外表溫婉但內心果斷的母親用十分激烈的口吻說:“你哥哥憑什麼欺負人?三千元就想要一間房子?他做夢吧。不買,我們就是不買。”
那天,我剛巧進了四樓聽到母親如此激烈的口吻,他們兩人麵麵相覷地看著我,很是尷尬,我一個轉身,用最快的速度從四樓逃向了大街,在複興中路的梧桐樹下一陣狂走。人生中所有的瑣事對深度地沉浸在藝術狂熱中的我來說是多麼的庸俗、低級和不可容忍啊。
但是,盡管二十多年來我遠離了故鄉紹興,遠離了那片混揉著淡淡的牛糞味、豬糞味以及草木味的鄉村之地,但冥冥之中我就知道,這種遠離是暫時的、階段性的,我深知自己還會回來,回到這塊滿載著我童年、少年最深刻記憶的土地,就像當年一樣,我還會用自己的雙眼長久而深情地看著紹興無窮無盡的藍色天空。多少個日子中,有時因了現實觸動,有時因了夢中幻想,如同電影一樣,在我的腦海和心靈中會依次地閃過這樣一些景象:除夕傍晚,冬日的陽光慘淡地照耀著“斷門頭”外公家門口的那條小河,外公家裏,已經點上了紅紅的蠟燭,外公、大舅、小舅和我,大家排在方桌前,依次地為早逝的外婆磕著頭;除夕夜晚,大舅、小舅將紹興的特產甘蔗、地力、長生果一一擺開,父親、母親、外公等人圍坐在一張四方桌前,在跳動的燭光前問寒噓暖,絮絮叨叨著什麼;除夕深夜,外公拎著在紹興冬夜中閃著紅光的燈籠,蹣跚地前往“斷門頭”後麵的一間小屋,在那裏,我與親愛的外公同睡在一張有些吱吱嘎嘎作響的木床上,被子僵僵的有著多年未洗的宿味,但被子下的稻草卻有著我在後來的生命旅程中再也不會忘卻的那股香味,讓我每每想起都會心房顫動、徹底眩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