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三天,米尼收到傳呼電話,沒讓回電,隻要她下午三點鍾,去“紅星”合作食堂門口,有人等她。她在合作食堂門口看見了小芳小芬姐妹倆捧了一隻旅行袋,東張西望的,見她走來,臉上表情有些怯怯的,好像不認識她了似的。她從她們手裏接過旅行袋,還有一個信封,裏麵有一百元錢,還有一份聲明,表示家裏從此不再承認有她這個人了,下麵有阿婆的圖章。她輕蔑地一笑,將紙團了,扔在馬路上,與小芳姐妹道了別,轉身走了。
這一回,連米尼都知道,是再也回不去了。她氣昂昂地,頭也不回地在人群熙攘的街道上走著。由於意氣用事,心裏反沒有疑慮,甚至覺得前途非常光明,連日來愁苦的心情驟然間煙消雲散,清水一池。那天的太陽也很好,明晃晃地照耀著,風吹在臉上,格外的暖和,春天到了。
然後,米尼就懷疑自己是不是懷孕了。她將自己的疑心告訴給阿康媽媽,向她請教,這是怎麼回事。心裏還有一層意思,是向他們證明,她千真萬確已是阿康的人了。這件事情使阿康的父母都鄭重起來,他們商量了幾個晚上。考慮要怎麼辦。他們對米尼的心情是相當複雜的。米尼對阿康的真情使他們感動,心想:像阿康這樣有劣跡的孩子,竟有姑娘愛他,這是多麼難得的事情啊!可是,緊接著他們又想:愛阿康這樣有劣跡的孩子的姑娘,又能是什麼樣的姑娘呢?這又使他們對米尼懷有了成見。並且,他們對米尼毫無思想準備,她的所有行為都使他們感到突兀和困惑不解,尤其是阿康的父親,自從他退職的那一日起,他就失去了他的社會生活,在一個三個人的蝸居裏,他簡直不知道外麵的世界竟還有米尼這樣的女孩。他發揮他最大限度的想象力,也對米尼作不出判斷。幸而他還有一點謙虛和自卑,時常懷疑自己,是不是自己什麼地方出了問題?這樣便有效地克製了本能上對米尼的排斥,至少保持了中性的態度。現在,他們隻得接受米尼這樣一個事實了。夜裏,他們背了米尼,討論著小孩子的事情。第一步是要去醫院檢查,於是,立即就碰到了問題:他們沒有結婚證明。這使他們煩惱了很長時間,他們想到,假如被醫院查出是非法同居,這將是多麼要命的事情!阿康已有前科,吉凶未卜,弄不好就罪上加罪,而米尼作為一個姑娘,對她就更不好了。這時候,他們共同想起米尼還是一個未滿二十歲的女孩子,前麵還有很長的道路,不由動了惻隱之心。再由於她身體中孕育的生命,與他們有著血肉的聯係,因而對米尼產生了溫存的心情。他們近乎絕望,早晨起來臉色黯淡。不料米尼先對他們說:她要去醫院檢查。他們隻得將這問題提出,米尼卻說:她和阿康是合法婚姻,不過還沒來及登記罷了。醫院若要問起,就說在安徽登了記,結婚證沒帶,誰又會天天帶著結婚證,又不是汽車月票。她這一番話說得他們目瞪口呆,他們不相信事情會是這樣簡單,可又說不出複雜在什麼地方。就隻得由米尼去了。米尼去了一上午,阿康爸爸伏在窗口,望眼欲穿地望了一上午,各種各樣糟糕的情景輪番在他腦海裏上演著。他心裏恍恍惚惚的,做夢似的,什麼都變得有些認不出了。他想他這大半生的日子,循規蹈矩,從不越雷池半步,如今全叫兒子和這女孩弄亂了。他惴惴不安,隨時都覺得有什麼禍事要發生了。時間一點一點過去,米尼沒有回來,他無心做任何事情,他想:米尼一定出事了,這是多麼丟醜的事啊!他想到這個就害怕和羞慚得發抖,他們已經出了一樁事,眼看著又要出第二樁,這真正是家門不幸,他前一世作了什麼孽呢?他簡直要捶胸頓足,可是不敢。他隻是愴愴然的,覺得非常哀傷。中午的時候,米尼的身影從對麵街角慢慢地出現了,手裏拎了一隻網兜。她走在正午的太陽底下,臉上和身上的光影十分明亮,有一霎那,他甚至有一些感動,他想:一個女孩朝他們家走來了。他離開窗戶,來到樓梯口,推開門,等待她上來。他覺得等了很長時間,不知她為什麼要走得那麼慢。米尼終於在黑暗的樓梯上出現了,他急切地問她怎麼去了這樣長時間。米尼說從醫院出來她又去菜場逛了一圈,菜場裏照例是沒什麼東西。後來她遇見一個鄉下人,站在馬路邊,笑嘻嘻的,她站住了腳,鄉下人就問她要不要甲魚,她說要。鄉下人將她引進一條弄堂,敲開一扇後門,門裏有一個顯然是做保姆的女人,從天井裏拖出一個蒲包,裏麵有幾隻甲魚,她挑了其中最好的一隻。阿康父親忍不住打斷了她,問醫院裏到底說了什麼沒有。米尼說醫生檢查和化驗證明確實是有喜了,所以她就要買甲魚來吃,補補身體。現在,她吃什麼,都不單是為自己一個身體,而是為兩個身體,另一個身體就是阿康的孩子。阿康父親又問醫院裏還說什麼沒有,米尼說還讓她定期到醫院去作檢查。他就覺得很奇怪,醫院的這一關竟這樣容易過來了,反有些叫人不放心的地方。阿康母親下班回來,聽到結果,也很高興,就要幫忙動手燒晚飯。看見了水鬥下麵的甲魚,還活著,用一根鞋底線係了腳,緩緩地爬過來爬過去,就心情很好地說:這東西怎麼敢吃啊!米尼回答說,這是給她補養身體的,她從現在起就要注意身體,這不僅是為她個人,更是為了阿康的兒子,她這樣稱呼肚子裏的小孩。阿康母親就有些尷尬,可也不好說什麼,站在一邊,看米尼處理那甲魚。那甲魚好像預感到末日的來臨,將頭縮進殼內,再不伸出。米尼就用一隻竹筷逗引它,叫它咬住了筷頭,然後拖住筷子將它的頭牽引出來,同時手起刀落,這甲魚來不及將這悲慘的經驗傳達給下一代,一顆小頭滾落了下來。阿康母親不忍再看,轉過了眼睛。晚上,飯桌上那一碗清燉甲魚使得氣氛很窘,米尼硬給兩個大人各搛了一塊,就獨自吃了起來。阿康的父母囫圇吞棗地吃下那塊甲魚肉,不記得是什麼滋味,然後就匆匆地扒飯。米尼心裏說:你們可以代我吃肉,卻代不了我生孩子啊!她對生孩子這一樁事感到新奇而又驕傲,一旦想到這是阿康的孩子,心裏就又溫存又酸楚,幾次眼淚湧上眼眶又咽了下去。她細心而又傷感地吮著甲魚細嫩的骨頭,把湯喝得一乾二淨。這時候,她感到很踏實也很平靜,她心裏隻有一個念頭了,那就是她要給阿康生兒子了。
阿康的父母提醒自己,阿康將要有一個孩子了。而他們畢竟對這消息感到隔膜,他們覺得,阿康的孩子孕育在一個使他們感到陌生的女人身上,就像是冒牌的一樣。這個女人在他們獨守了三十年的三層閣樓上晝夜地活動著,使他們有一種受了侵犯的心情。他們有時會想:這個女人是誰呢?她究竟要在這裏住多久呢?他們曉得他們是應當為即將來臨的孫子高興的,這是一樁喜事。於是他們就努力提高了興致,繼續討論孩子出生的問題。他們想到了這孩子的戶口,他將隨了母親報一個農村戶口,而無論如何,阿康是他們唯一的孩子,在上海總歸要有個長久的房間。難道他們就像現在這樣住隔壁的小房間嗎?難道他們永遠就要在一起生活嗎?想到這裏,他們心情都有些暗淡,覺得他們被侵犯的日子將沒有盡頭了。在下一個夜晚裏,他們想到了調房,把現在的房子一處調兩處。這個念頭振作了他們的精神,盡管遠遠不知從何去著手,可是卻已看見了希望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