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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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尼對阿康的父親說:從今以後,我總歸是阿康的人了,請你們不要趕我走。阿康在上海,我在上海;阿康去安徽,我也去安徽;阿康吃官司,我給他送牢飯。阿康的父母就說:你這樣一時衝動,將來要吃後悔藥的啊!米尼說:不會,我保證不會,你們不要叫我走,真的不要叫我走。阿康的父母心軟了,他們看這姑娘對阿康真心實意,就算將來要後悔,現在卻死心塌地。說不定有了這姑娘,阿康會變好。他們想到阿康自小也沒有一個親近的朋友,不由得很心酸,望了米尼淚眼婆娑的一張臉,他們久久沒有說話。

半天過後,父親一聲長歎,說道;你們等在家裏,我去派出所打聽打聽。米尼就說:我也要去。父親瞥了她一眼,說人要問你是阿康的什麼人,你怎樣說?又沒有登記過的。米尼沮喪地低下了頭。τ米τ花τ在τ線τ書τ庫τhtt

父親是下午的時候去的。傍晚才回來。兩個女人眼睜睜地望著他,等待他說些什麼。他坐在一把破損的椅上,情緒顯得很頹唐。靜了片刻,他才慢慢地開始說話。他說他先到了本地段的派出所,派出所卻說並不知道阿康的消息,還反過來問道:這個人不是去安徽了嗎?他說是啊,可是春節時回來度假了。派出所同誌又問有沒有申報臨時戶口啊?他說沒有。派出所同誌就說:怎麼可以不報臨時戶口呢?上海這個城市是很複雜的,尤其是像阿康的這種情況——他截住了話頭,父親隻得退了出來。在門口站了一時,定定神,決定去區的公安分局,依然什麼也沒有打聽到。當時,他說他就有點像瘋了似的,又跑到鄰近的區公安分局,其實心裏明明曉得這樣瞎找是沒有意義的,可是他卻控製不住自己了。說到這裏,他有些難為情地笑了一下,顯得很淒慘,然後他又接著往下說。他問了一個區分局,問不著,就再去另一個區分局。他就好像乘公共汽車兜風一樣,幾乎跑遍了上海。假如走在路上時,看見有任何一個派出所,他也都要進去問一問。後來,他終於碰到了一個好人,他臉上流露出感動的神情,再一次說道,這是一個很好的同誌——他問阿康父親:你要找的人戶口是在哪個地方,他說在安徽;那人就說,那你到上海市遣送站去問問。於是他就往遣送站去了。這時候,他是餓了渴了都忘記了,一心隻想快點找到兒子,可是,他心裏其實又並不指望能夠找到兒子,他還想到:他這一世做人做得有什麼意義呢?他終於到了遣送站,找到了負責同誌。那人打開一大本花名冊,嘩啦嘩啦翻了一陣,說有你要找的人,可是昨天已經遣送回安徽了。他心裏陡地一驚,問道:是送回原工作單位,還是別的什麼地方?那人說是原地的公安部門。他還說:本來是可以在上海處理的,拘留或者服刑,可是上海公安局裏人實在太多,關不下外地人了,就送到我們這裏來,我們隻好把他們送回去,反正,是亂哄哄的。阿康父親還想問他,當時是在哪裏捉的阿康,是怎麼樣的情況,有沒有打他,可是再一想,人都捉去了,問這些還有什麼意思,這人也未必知道,就不再問了。他疲憊不堪地靠在椅上,說他自己都不曉得是怎麼回來的,口袋裏的錢都作了車錢,還不夠,最後兩站路是走著回來的。他想買一隻糖糕墊墊肚子都沒錢買了。母親就說:馬上就吃飯吧,飯已經燒好了,菜也熱過一回了。父親羞愧地一笑,說:現在卻又吃不下了。

第二天上午,米尼收到了阿康的信,是他離開上海時寫的,信中說,由於不便明說的原因,他馬上就要回安徽了,他很想念她,並且很對不起她,希望她能夠幸福,忘了他也不要緊的;最後說,後會有期,就結束了。米尼看了這封信,一會兒傷心,一會高興,哭一陣,笑一陣。她拿了信去給阿康父母看,說:你們看,阿康給我寫信,卻沒有給你們寫信,說明他已經承認我是他的女人了,所以你們不可以叫我走了。阿康的父母說:我們再也沒有叫你走過,你如願意在這裏,隻要你將來不後悔,我們沒有意見,隻是我們不理解,你到底看中阿康什麼地方——他們遲疑了一下,然後接著說——他是個有汙點的青年。米尼說:我不管,我不管這些閑事,我反正是阿康的人了。他們覺得這姑娘有些顛狂了,可她對阿康的感情,使他們很感動,就讓她留了下來,同他們在一起生活。

由於阿康的緣故,米尼對他的父母感到親切。她想:既然不能和阿康在一起,和阿康的父母在一起也好的。她買菜,燒飯,收拾房間,空下來就給阿康織毛衣。她聽人說,隻要判了下來,就可以去探監了。可是,什麼時候才判呢?現在,阿康又關在什麼地方呢?她想阿康,有時候想得心痛,實在按捺不住這想念的苦處了,她就跑出門去,在馬路上亂走一氣。在擁擠的人群裏鑽來鑽去,在首尾相接的車輛間很危險地穿插著。她直走到筋疲力盡,腳底打起了血泡,鑽心地疼痛,才稍覺得平靜了一些。她的心情漸漸柔和下來,緩緩地想著阿康,想著他現在正做什麼。川流不息的人群從她身前和身後走過,她滋生出一個奇怪的念頭,她想:阿康去偷別人皮夾時,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呢?這個念頭纏繞著她,使她剛剛平息下去的心情又騷動起來。她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感覺有一種無形的危險正漸漸逼近,她手腳冰涼,在衣袋裏緊緊地握成拳,加快了腳步向家跑去。到家的時候,阿康的父母已經吃過了晚飯,收拾了飯桌,將一張白報紙鋪在桌上,研究裁剪的技術。兩人很專心地拿了一件舊衣服,在白報紙上比來比去,聽她進來,就問她到什麼地方去了,以後出去應當打聲招呼。她心想:你們怎麼也不問我吃過飯了沒有?嘴上卻並沒有說什麼,走到菜櫥那邊,準備挖一碗冷飯開水泡泡吃了。可是一轉念,返身拿了一隻雞蛋,開了油鍋,炒起了蛋炒飯,心裏說:我才不跟你們客氣呢!她感覺到背後有兩雙眼睛在看她,故意手腳很利落的,還切了蔥花,菜刀清脆地剁著砧板,當當作響,油鍋劈劈啪啪很歡快地爆著,房間裏霎那間充滿了香味。她盛了滿滿一碗,走到他們跟前,在桌邊坐下,說道:裁衣服啊?阿康父母本是為了消遣,對裁剪實是一竅不通,讓她見了他們的笨拙,便十分窘迫,喃喃道:不過玩玩罷了。米尼就說:這個,我可以教你們的,然後又加了一句:別的就要你們教我了。他們不曉得回答什麼才好,將桌上的東西收拾起來,默默地坐著,聽她很有滋味地嚼著蛋炒飯。

米尼好不容易將飯咽了下去,回到小房間裏,直想哭。她覺得她非常孤獨,她甚至開始想家。這時候,她發現她離家已有一個足月了,她想,家裏該怎麼找她啊;接著又想:這個月的生活費她還沒去向阿婆領呢!想到這裏,她的眼淚慢慢地回去了,她又鎮定下來。她決定回一次家,要了錢,再把她的衣服拿過來。不知不覺中,冬天已經過去,棉襖就要穿不住了。

這一天下午,米尼決定回家了。出門時,阿康的父親正在對麵報欄看報紙,米尼本可以過去同他說一聲,可是為了賭氣,就誰也沒告訴,兀自上了無軌電車。電車越來越駛近她所熟悉的那條馬路,街上走的行人分明是她不認識的,可卻叫她覺得很親近,她想這是什麼道理呢?到站了,她下了車來,越往自家的弄堂走,腳步越遲疑,走到弄堂口的時候,乾脆停了下來。她想不出這一個月裏,家中會發生一些什麼,因為想不出,就非常害怕回家。她希望這時候弄堂裏能走出一個她認識的人,好向他打聽打聽。可是待到弄堂深處真有人走出的時候,她卻趕緊地走開去,躲進一日用品商店裏。弄堂裏走出的人,是住在她家樓下的小芳,她想起了小芳的爸爸。

她轉身跑過了一條馬路,又跑過了一條馬路,找到一個公用電話,給小芳爸爸打了一個傳呼電話。等待回電的時候,她心跳得極快,一會兒想:小芳爸爸會不會不在家,一會兒想:小芳爸爸如果在家會不會來回電?要是他不回電怎麼辦?她心急如焚,站也站不定。她想:怎麼這樣長的時候還沒有回電呢?要不要再繼續等下去?她每過一會兒就要伸進頭去,看看電話機旁邊的鍾,那鍾就像停了一樣。她再也等不下去了,她覺得不可能有回電了,她還懷疑傳呼電話的人根本沒有去傳呼,這種人往往是很懶的,總是要等積壓了一大疊傳呼條子,才一家一家去傳。想到這裏,她就覺得她等了那麼長時間都白等了。她離開了公用電話,朝回跑去。她想,她應當跑到她們弄堂所屬的那一個傳呼電話間去,如果小芳爸爸出來回電,一定是在那裏給她打電話;如果電話間裏的人根本沒有去傳,她可就對他不客氣了,她認識那人,是個社會青年,瘸子。她還沒等跑進傳呼電話間,就一眼看見小芳的爸爸。

這電話間是設在一條弄堂口,旁邊有一個老虎灶。弄口前是繁華的馬路,汽車開來開去,喇叭噠噠地叫。小芳爸爸站在電話間視窗外麵,一隻手指頭塞在耳朵裏在打電話。他好像剛從床上爬起來,頭上戴了頂毛線壓發帽,沒穿棉襖,隻在毛線衣外麵套了件棉背心,腳下是一雙拖鞋。米尼用手堵住嘴,眼淚流了下來,她想:現在這世界上,小芳的爸爸是她最最親的人了。

他們兩人來到一個合作食堂,要了兩碗小餛飩。米尼一直在流淚,說不出話來。她一邊哭一邊吃著小餛飩,直至一碗餛飩吃完,才漸漸止了眼淚,說出話來。起先,她因為不知道該從哪裏開頭,她說得很亂,常常叫人摸不著頭腦,甚至她自己也說不下去了,就停了下來,心裏茫茫然一片。可是小芳的爸爸十分耐心地等待著,很風趣地鼓勵她,說:講錯也不要緊的,可以重講。她不禁破涕為笑,慢慢地鎮定下來,將事情從頭至尾敘述了一遍。她既是說給小芳爸爸聽,也是說給自己聽。這是事到如今,她第一次的,將事情前後順序好好地理了一遍,她暗暗吃驚道:難道這真是發生在我身上的嗎?這怎麼能夠叫人相信呢?離開鄉村的那一個夜晚竟還這樣清晰,三星從頭頂上流逝,那一幅情景好像夢境似的,而她現在究竟到了哪裏?

兩個女人穿著髒的白衣服,一胖一瘦,在揭了鍋蓋的炒麵跟前說話,黃煎煎的炒麵在午後陽光下發出油膩的亮光。她們說的是什麼呢?聽起來那樣的不可理解。小芳爸爸的麵目也漸漸模糊起來,米尼甚至懷疑這個人是否是她認識的。說完之後,她就怔怔地坐在那裏,心裏充滿了迷蒙的感覺。這時候,小芳爸爸說話了。他說:米尼:咱們還是回家吧。他用了“咱們”這兩個字,使米尼受了感動,可是,為什麼要回家呢?她問。你這樣是很危險的,小芳爸爸說。她笑了起來,說她看不出有什麼危險,倒請他講講看,怎麼是危險了。小芳爸爸沒有笑,他板著臉說:你不要繼續發神經病了,現在回頭還來得及。米尼困惑地說道:小芳爸爸,從來沒見你這樣嚴肅過,你是在給我上課啊!說著,她又笑了。小芳爸爸光火了,他拍了一下桌子,說,你現在就跟我回去。我不回去!她高聲叫道,門口那兩個女人什麼也沒有聽見,繼續說著她們的事情,咧開嘴笑著。小芳爸爸紫著臉,要去拉她,她卻撒野地用餛飩湯潑他。這時候,她卻看見小芳爸爸眼睛裏有了閃閃的淚光。她不再鬧了,卻依然強著脖子,說:我不回去。停了一會兒。小芳爸爸努力咽下一口唾沫,隻見他瘦長的脖子上那顆核桃艱難地蠕動了一下。然後,他說:米尼,你現在如不跟我回去,以後就再難回去了。他的話裏有一種非常沈重而真實的東西,觸動了米尼,她軟和下來,說道:小芳爸爸我不回去,我真的不回去,回去有什麼意思?回去真是一點意思也沒有的。小芳爸爸說:米尼,人活一世,本是沒什麼意思的,隻要不遭遇大的災難,平安度過就是萬幸,你這樣小的孩子,我對你說這些你大概聽不懂,可是你要相信我這把年紀,我是可以做得你的父親還多的。說到“父親”兩個字,兩人都湧上了眼淚。米尼搖著頭,淚水瑩瑩地閃著光芒,她說:小芳爸爸,你的話我真的聽不懂,如果沒有意思,又何苦非做完一世人生呢?又沒有人強迫我們,黃浦江沒有蓋蓋子。我不管別的,我隻要阿康,和阿康在一起,開心。開心這一件事,就像是下飯的小菜,人要活著是靠飯,有沒有菜其實是無所謂的。小芳爸爸說了這句話竟流出了眼淚。人活一世真是太不開心了!米尼嚷道。阿康不會叫你開心的!小芳爸爸叫道。會的,比你會,比你會得多!米尼叫。小芳爸爸像一隻泄了氣的皮球,癟癟地坐在凳子上,兩隻手上全沾滿了油膩的餛飩湯:看來我是拉你不回頭了,你這樣不聽大人的話,叫人很難過啊!米尼說:我打電話請你出來,是想讓你幫我個忙,和我阿婆說一聲,說我結婚了,說到“結婚”兩個字,她的臉忽然煥發了一下。她停了停,繼續說道:你代我說,或者就以你的名義說,你說,阿婆應當說話算話,每月給米尼生活費,她現在還沒有工作啊。然後你再把我的四季衣服要出來,說一個時間,我來拿,要是你忙,讓小芳或小芬送出來也可以,不過,最好是你自己,你待我就像我自己的爸爸。這是我的地址和傳呼電話。她說話的時候,小芳爸爸一直沒有抬頭。米尼柔聲說:我的話,你聽清楚了嗎?他還是沒有抬頭,過了許久,他站起身,兩手撐在髒的桌麵上,向米尼伸出脖子,兩眼瞪了她,一字一句地說:我數到三,數到三的時候,你必須跟我回去;一、二、他數完“二”,停頓了很長時間,然後慢慢地吐出了“三”。米尼說:我不回去。小芳爸爸立直身子,再沒看她一眼,拂袖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