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3 / 3)

阿康和米尼每天上班和下班,他們昏昏沈沈的,有時清醒了一下,想著:這過的是什麼日子啊!緊接著又迷蒙起來。阿康覺著自己得了病似的,就請了病假,一天又一天的在家休息。休息久了又覺得不妥,喪失了什麼責任似的,再去上班。機器永不間斷的轟鳴聲使他惡心,使他充滿了迷失方向的感覺,人被淹沒了一般。他又去請假,他和廠醫說他得的是美尼爾氏綜合症,自己心裏有數,不需要什麼藥,隻是絕對休息。廠醫是最後一屆的工農兵大學生,充滿強烈的自卑感,就問阿康大約要休息幾日,他說多至三月,少至半月,可是現在生產任務很緊,正是建設四個現代化的時候,他不好意思長休,就半個月吧。病假期間,他又去了老房子那公園的茶室,卻很失望地回來了。那一批昔日的茶友已作鳥獸散,偶爾在街上還見過一次“醬油大王”,卻是今非昔比,趾高氣揚,明明看見卻作看不見的樣子,兩人擦肩而過。米尼安慰他說,這就叫作六十年風水輪流轉,總有轉到他阿康的一日,現在重要的是保存實力,耐心等待。可阿康依然很頹唐,有幾次,在汽車上,有粗心的女人將壞了拉鏈的皮包推到他眼前,他竟沒有下手的興趣,自己都覺得自己出了毛病。他強迫自己去想那包裏撿出了錢包,卻沒有得到安慰,心裏照舊很消沈。日子過得飛快,不知不覺又是一年過去,查理上了學,並且開始逃學,被老師捉住,讓同學通知家長去領,家長卻從來不去領。到了下班時分,老師隻得將學生送回家裏,家長對老師說:你最好把他一直關到明天這個時候。老師見那家長表情真摯懇切,反說不出話來。等到查理上了兩年級,已有過一次逃夜的記錄,兩人分頭找了半夜沒有找到。早晨五點左右,卻被一名小車司機送了回來。他們不由感歎道:這小孩的福氣真好,我們這把年紀了還沒坐過轎車,倒叫他坐到了。這樣的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後來終於出了事情。

米尼工場間裏有個要好的小姐妹,是從江西插隊病退回來的。她長得秀氣白淨,說話輕聲細氣,像一隻溫柔的小貓。米尼很喜歡她,常帶她到家裏玩。有一次,她來的時候,阿康正在家裏休病假,本來在床上躺著的,這時卻起來了,坐在床沿上,聽她倆說著連衫裙的裁剪問題,還提出積極的建議。那小姐妹起身告辭的時候,阿康便留她晚飯。這時,米尼已看出一點端倪,卻沒有流露聲色,反一起勸那女孩留下,然後就下到底樓灶間燒飯。重新上來的時候,見阿康和那女孩談得很好。女孩低了頭縮在沙發裏麵,阿康坐在對麵床沿上,吸著煙,歪下頭去對了女孩的臉說話。那女孩便更加低了頭,偶爾抬起眼睛,則很明亮。米尼心裏一緊,想阿康與她說話,還從沒有過這樣的表情。這天晚上,阿康情緒很好,不時有靈感來臨,說了許多笑話。等那女孩走後,米尼便把桌上的碗全推到地上,與阿康吵了起來,阿康則將熱水瓶摔了,查理在一邊就說:你們等一等,我去買幾個餅乾箱來給你們摔。米尼說:阿康你今天精神這這樣抖擻,病全好了嘛!阿康說:我本來也沒有病,精神向來很好。查理則說:我看你們都有病,吃錯藥的病。米尼順手給了查理一個嘴巴,說:我看你官司沒吃過癮,還想再吃一回啊!阿康給了她一個嘴巴,罵道:你這個白虎星,誰沾上你誰要晦氣!米尼哭了起來,阿康越加心煩,他想他難得有一天晚上高高興興的,卻讓她給破壞了,這個女人是多麼叫人喪氣啊!她是連一點點快樂也不肯給他啊!他越想越煩惱,推門出去了。阿康一走,米尼倒止了哭聲,她暗暗叫道:冤家,可千萬別出事啊!她擦幹眼淚,就開始收拾殘局,這時,已經十點鍾了。她拖乾淨地板,鋪好了床,望著窗下黑漆漆的後弄,心想:他什麼時候回來呢!她想他這樣的大人,是不會有轎車司機送他回家的。到了十一點的時候,她正想著要去馬路上轉轉,阿康卻回來了,什麼話也不說,一個人悶頭洗臉洗腳,然後上床。米尼便也悄悄地上了床,點了電燈。阿康將身子轉過去,不睬她,她就從後麵抱住阿康的肩膀柔聲說:阿康,你笑一笑吧,我是怕丟掉你,才發火的。阿康冷冷地說:我又不是一樣東西,怎麼會丟掉?米尼說我怕有人會把你搶了去。阿康說:我是什麼寶,有誰會搶?米尼說:我。阿康說:你?然後就不作聲了。這天夜裏,米尼待阿康格外的周到,阿康不覺也消了氣。第二天早起時,他說:其實我對你那個小姐妹並沒有什麼,不過她人長得不錯,欣賞欣賞罷了,就好像一張好看的圖畫,有人走過去,會多看兩眼。米尼就說:那你想不想看我呢?阿康說,你是貼在家裏的畫,月份牌一樣,天天有的看,不看也曉得了,再說,夫妻間,難道僅僅是看嗎?米尼被他的話感動了,就說:既是這樣,我就常常帶她來,給你看。後來,她果真又帶她來了一兩趟。但每次走後,她又忍不住要和阿康吵,一次比一次吵得厲害。米尼不知道,她在此是犯下了大錯誤。她或者不要帶那女孩上門,或者帶上門了就不要吵鬧。她這樣做無疑是在撮合阿康和那女孩。而她的吵鬧,在阿康的一邊,是加深了他的煩惱和苦悶;在女孩一邊,則更襯托了她的溫柔和順,楚楚動人。每吵一架,阿康就與米尼遠了一步,卻與那女孩近了一步。漸漸的,女孩就將阿康從消沈的情緒裏喚醒了,他振作起來,好像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終於有一天,米尼出了工傷,衝床差點兒削去她的一個手指頭。她到地段醫院包紮了傷手,打了防破傷風的針,領了消炎藥片,下午兩點時分到了家,見那小姐妹躺在她的床上,阿康坐在床沿上抽煙,眼睛看著那姑娘。見她進來,兩人都慌了神,米尼反倒鎮定下來。她眼前黑漆漆地想道:這一天終於來到了。她站在門口,看著那女孩哆哆嗦嗦地起床,穿好衣服,又哆哆嗦嗦地從她身邊走過,下了樓梯。阿康先也緊張了一陣,竟被煙頭燒了手,接著就穩住了,從床沿上站起身,走到沙發上坐下,重新點了一支煙,眼睛望著米尼,意思是:你說怎麼辦吧!米尼沒說什麼,轉身下了樓去。阿康以為她走了,不料她隻是下樓去燒晚飯。這一個晚上平靜地令人不安地過去了。第二天早上,米尼在工場間門口,一條很熱鬧的馬路上,截住了那小姐妹,向她討自己的男人。那小姐妹要跑,她不讓,扯住人家的衣服,人家耳光。那小姐妹卻也遠遠要比外表潑辣和果斷,硬是掙脫了米尼,並且跑到阿康廠裏,在車間找到阿康,說非他不嫁了。幾乎是前後腳的功夫,米尼也到了廠裏,直奔廠長辦公室,扯出廠長要他公判。一時裏,廠長,米尼,阿康,那小姐妹,四人站在了一處,會審公堂一般,廠長成了法官。幾下裏當即咬定:離婚的離婚的,結婚的結婚,再不反悔。米尼憑了一股意氣撐著,回到了家中,一進房間,就暈倒了。當她醒來的時候,見自己躺在床上,阿康坐在沙發裏抽煙,窗外已經暮色朦朧。她哭了起來,她想:這不會是做夢吧!阿康聽見她哭,就走攏了來。她欠起身子抱住阿康,阿康抱住她,也哭了。他們兩人抱作一團,親吻著,愛撫著,從沒有那麼親愛過。他們哭著想道:事情是怎麼搞到這個地步的啊!可是米尼猛地一震:阿康這雙手抱過另一個女人啦!她頓時恨得咬牙切齒,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了。她推開阿康,撕著自己的頭發,咬著自己的手,她怎麼能饒過阿康呢?米尼終於折騰得累了,阿康也哭累了,房間裏一片漆黑,他們誰也不去開燈,查理不知跑到哪裏去了,他們都把他忘了。米尼躺在枕上,氣息奄奄的,她妥協地想著:假如阿康不肯離婚,她就不離;阿康縮在沙發裏,也在想同一個念頭:假如米尼不肯離婚,他就不離。夜深的時候,他倆又摸在了一起,像新婚或久別時那樣狂熱地做愛,如膠如漆。當快樂的高潮過去之後,一個情景又浮現在米尼的眼前:那小姐妹躺在她的床上,也這麼快樂過來著。她將被子扔在了地上,將床單剪成了碎片,她渾身打戰,要阿康滾。她說:阿康,阿康,你還是死吧!阿康站在地上,打著冷戰,牙齒格格地響:你要我死,我就死,他忽又淒婉地加了一句:我死了,你能活好嗎?米尼的心都要碎了,她將頭在床架上撞著,阿康拖住了她,她就將頭往阿康瘦骨嶙嶙的胸口撞著,閉過了氣去,阿康一聲一聲將她喚醒,兩人哭作了一團。他們不知道事情怎麼會弄得這麼糟,米尼一個勁兒地怪阿康,阿康一個勁兒地怪米尼,世上的話都說盡了,就是不說和解的話。他們覺得,事情已成定局,再不可挽回,這是不可挽回的,時間不會倒退。想到這裏,米尼就發癡似的哭,眼淚流成了血,阿康早已軟了,死人一般。黎明漸漸地來臨,天亮了,他們一個縮在床頭,一個縮在床尾。嚶嚶地哭著,像兩頭受了重傷的鬥獸。

都說離婚難離,他們卻離得分外容易,手續很快批了下來,也沒什麼財產,僅一間房間一個查理。房間是和查理連在一起的,要就都要,不要就都不要。兩人推讓了一會兒,就決定給了阿康,米尼要回娘家去了。

這天上午,米尼將自己的四季衣服整理出來,放在一口帆布箱裏,就是她插隊落戶用的那一口箱子。她想起,也是在一個上午,她來到了阿康家裏,偷偷摸摸,做賊似的。阿康沒有去上班,站在她身後,準備她一走,就回父母家搭夥去。他們兩人沒再多話,眼淚早已哭幹了,隻是心裏還有點恍恍的,覺得事情很奇怪,怎麼就到了今天。他們環顧了一下這個房間,然後就分頭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