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3)

過了幾天,阿康心情比較平靜的時候,他回想起了那晚上的情景,就問米尼道:這樣說起來,你也有了那一手?米尼冷笑一聲,沒回答。阿康停了一會兒,卻笑了,說道:你看,我們這一對夫妻,搭配得多麼好啊!聽他這樣一說,米尼心就軟了,同他和好如初,就好像沒有發生上回的事一樣。以後的夜晚,阿康就細細地問她事情的經過,米尼則慢慢地一點一點告訴他,兩人沈浸在回憶之中。在這平淡的日子裏,說著這一類的事情,就好像在吹牛一樣虛假卻有一股激動人心的神奇感覺。他們常常問自己:這是真的嗎?然後又回答自己:這是真的。他們還嘲笑道:在這樣的地方,要想練練手也無處練啊!人們將錢捏在手心裏,上街買了東西就提了回去。除非學做一名強盜,去打家劫舍,可這有什麼意思呢!這又何必呢?就這樣到了冬天,開始準備回家的事了。

這是一九七七年的一月。過去的一年裏,有過幾件大事,卻並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他們是工於心計而又麻木不仁的小人物,太大的事情是在他們視力之外的。當他們三人在一個冬日和暖的午後,搭上一班火車,暫時沒有占到座位,擠在過道裏的時候,他們計劃著,在上海的日子裏,如何到父母的口袋裏去挖取進賬。這兩人想:像阿康父母這樣幸運的父母,世界上絕無僅有的,對兒子、媳婦和孫子不負起一點責任,而隻是放任自流,這簡直是一種墮落!他們痛惜地想道,應當去挽救他們,給他們一個重新為人父母的機會。當他們在算計父母的時候,查理則在冷靜地考察他們,看他們身上還有多少油水可榨,剛糟蹋了一包餅乾,現在又想要糟蹋半隻燒雞。

上海的這一個冬天,凡是知識青年們都在熱烈地討論著回城的事情。米尼想:她的機會是不是來了?當她把她的想法告訴阿康的時候,卻不料阿康冷笑了一聲說:你以為回到了上海你就不再是鞋底了?上海的鞋底是比哪兒都多得多的。米尼想:阿康為什麼會說這樣的話!然後就漸漸明白了。一旦明白,她才覺得阿康提醒了她一樁事,不由暗喜,在心裏叫道:阿康,阿康,你越怕我回上海我倒越要回上海了。她加快行動,真正開始作準備了。她悄悄給插隊地方的大隊支書寫了一信,再到地段醫院檢查了身體,查出有關節炎和月經不調兩種慢性病。這時,大隊支書的回信也來了,信中說雖然農村很需要她們這樣有文化有抱負的知識青年,可是身體不適合卻也是不行的,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他們很支持她回到上海參加建設上海的革命。還寄給了她縣、公社、大隊的三級證明,她就開始跑上海這一頭。這些她都是私下進行,沒有漏給阿康半點。她覺得她正在為自己籌劃一步棋,一旦成功,她和阿康之間的這盤棋就活了。不知從何時起,她和阿康就像兩個對弈者,在下著一盤棋。

春節早已過去,春天到來了,窗外的梧桐已長出了葉子。阿康卻一字不提回廠的事情,他忽然對喝茶有了興趣。買了一張公園月票,每天早晨跑到公園茶室裏坐著,直到中午回來。米尼問他公園茶室裏都是些老頭,他混跡其間有什麼快樂。他就笑了,說米尼太不了解老頭了,老頭是人類中最精華的部分。米尼說你自己家裏就現成有一個老頭,還可免費,何必再去茶室呢?阿康則說,家中這個老頭,正是精華中糟粕的那一部分,恰恰是不可吸取的。米尼聽了就很樂,覺得他實在是個幽默大師。然後,他才慢慢地告訴她:那茶室中,有昔日赫赫有名的“醬油大王”,有當年國民黨中國銀行的職員,有過去在禮拜堂現在天棉毛衫十三廠的傳教牧師,有舊上海當鋪裏現在小學校做工友的朝俸,真正是三教九流,英雄薈萃啊!他們說話不多,句句都是警句,足夠品味半天,其中濃縮了他們一世的成敗枯榮浮沈歌哭,這就是吃茶啊!他說道。米尼不由聽出了神,催他講下去,他卻住了口,翻了身朝裏說困了,要睡覺了,明日還要早起去公園吃茶。米尼想他上班都不曾這樣勤勉過。這一段日子,他們各自找到了各自的目標,各行其事各得其所,互不幹擾,相安無事。到了夏天的時候,米尼就說要回一次插隊的地方。阿康向她回去做什麼,她說有些事情要辦。阿康本不想問了,想想又多問了一句:忽然間會有什麼樣的事情辦理?米尼說是關於戶口和油糧關係的手續,她病退回上海了。阿康沒有作聲,仰天躺在床上,望著屋頂,用一把拔豬毛的鉗子夾下巴上的胡子。米盡在他身邊坐下,緩緩地對他說,她還想再去臨淮關一趟,在他廠裏開個結婚證明,辦了他們的登記手續,這樣,到時候,便可給查理報上上海戶口了。她又說,他們不應當耽誤查理做一個上海人的前途,既然他去不了外國,他們叫他查理本是為了他出國的未來。阿康不作聲,停了一會,就說:你去好了。米尼就去買了三天後的車票。這三天裏,阿康依然每天上午去公園茶室,中午才回。到米尼要走的那天早晨,米尼說:她要走了,他就說再會,然後去了公園。米尼心裏悵悵的,然後又笑了,憐惜地想:他在賭氣啊!

在米尼回安徽的幾日內,阿康的父母緊急籌劃了兩件事情,一是阿康母親退休叫阿康回來頂替,二是將房間一處調兩處。然後,他們就一個去辦退休手續,一個則複寫了許多份調房啟示,一根電線杆一根電線杆的去張貼。阿康依然去茶室,查理則以弄堂為家,把家當成飯店和客棧。他們父子二人現在就在老人那裏搭夥。一旦沒了米尼,就像拔去了阿康母親的眼中釘,她心情舒暢,兒子孫子就好像從劫持者手中終於回到了她的懷抱。她拿出多年的積蓄,為他們添置了各色衣服,每頓飯菜都要翻一些花樣。他們父子二人天天過得心滿意足,她就彎腰低頭地問查理:阿理——她這麼叫他——阿理,奶奶好還是媽媽好?問時眼睛卻看著阿康。等到米尼回來,便發現丈夫兒子已被對方爭取了過去,隻剩她一個人孤守陣線了。她問他們:吃不吃飯?兩人共同的回答是:隨便。第一頓飯她自己吃了。到了第二頓飯,就有些發怒,又問道:吃不吃飯?他們依然回答:隨便。她又自己吃了。到了第三餐,她反平息了火氣,心想:正好,為我們節省夥食費呢!不料,阿康的母親也正想到了此處,她想,這可不是為他人做嫁衣裳?於是就宣布從此不再管他們夥食,兩人回來的時候,米尼說:你們吃過飯了嗎?今天怎麼吃得這麼早!一邊擺出了碗筷,讓兩人吃飯。晚上,等查理睡了,她就將轉來的戶口、油糧、還有結婚證,一件一件讓阿康看。阿康淡淡地掃了一眼,然後說:大約再過幾天,我就要回安徽了。米尼一驚,問道:廠裏來催上班嗎?阿康說:不,是回去轉戶口啊。米尼這才知道阿康母親讓他頂替了,不免想到自己又與阿康走了一步平棋,暗暗有點沮喪。但再想到三人都回到了上海,名正言順地做上海人,過上海人的生涯,還是高興更多一些。在幾年前,他們是想也不敢想這一日的。他們終於可以好好地過一份日子了。她就有些激動,說道:你媽媽立新功了。阿康慢慢地說:光吃老本是不行的,是對不起革命後代的。米尼感歎道:他們已經吃了多少年的老本啊!這一個夜晚他們很快樂,不久以後即將到來的和平的生活,在漂泊不定了長久的他們看起來,簡直是一種妄想,不料幻想馬上要變成現實。他們想:這是少數的幸運的人的生活啊!他們馬上就要做那少數的幸運的人中的兩個了。

第二年春天的時候,他們已經在各自的單位上了班。米尼在街道的生產組,阿康先是因為不算插隊知青頂替沒有成功,可是後來他們這一批中專生全部回上海重新分配,他便也到了一家國營工廠,依然做他的車工。房子是到年末才調開的,兩處相距三站路,他們三人住一間九平方的三樓亭子間。上班下班的日子開始了。當他們上班去的時候,查理就留在家裏,因怕他闖禍,所以並不讓他進房間,把房門鎖了。他就在弄堂裏呆著,不過幾天,他已將周圍兩條馬路的地方勘察完畢,弄堂口的熟水店,臨街的自由市場,對馬路的公園,隔壁弄內的造紙廠,都是他常去的地方。到了晚上,他的見聞是比他父母要豐富得多的。晚飯桌上,筋疲力盡的阿康和米尼聽著他眉飛色舞地吹牛,心想:這孩子多麼聰敏啊!然後又傷感而欣慰地想:眼看著就要靠他啦!他們好像已經看到了自己的晚景:將這一份生活做到了退休,戴了紅花回到家裏。深感無聊,卻也無奈。他們這兩個小小的懵懂的人物,在漂泊遊離了多年之後,終於被納入了正常的社會秩序。這秩序好比是一架龐大的機器,一旦進入其間,便身不由己。在軌道上運行。如要強行脫離,須有非凡的破壞力。這破壞力要就是在這機器上造成了創傷,要就是兩敗俱傷,最不濟的則是單單將自己粉身碎骨。這最後一種結局是最普遍的結局,因為渴望進行這種脫離的人,往往都是一些卑微的小人物,他們在這機器中連一個最低等級的齒輪的位置也占據不了,他們總是在最無須主動性和個人意誌的,如螺絲釘那樣的位置,於是他們便產生了脫離的強烈要求。但他們因為是最沒有教育,最無理智,最無覺悟,最無自知之明和自控能力的人,他們的破壞力恰恰正夠破壞他們自己,將他們自己破壞殆盡,於是,滅亡的命運便不可避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