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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近阿康出來的日子,米尼行事越謹慎。她有些疑神疑鬼的,生怕發生不測。她好像不相信事情會那麼美滿,她等阿康已經等得不敢抱什麼希望了。她變得優柔寡斷,懷疑自己的判斷力,臨到下手時,總是動搖,錯過了許多機會。光天化日之下,她好好地走在街上,卻忽然會惡夢般地耳邊響起一個聲音——捉住她!她陡然驚出一身冷汗,心裏充滿了不祥的預感,於是空手而歸。當她不得已地再一次走上街頭,她心裏前所未有地生出了悲哀,她想:除此以外,難道沒有別的路可走了嗎?她認真地想了許久,想到有兩條路可以試試,一是向阿婆求情,二是向阿康母親討饒,而這兩條路均是她所不願意走的。於是,她挺了挺胸,將這些念頭甩在腦後,堅決向前走去。當她終於得了手後,她就會有一種僥幸的的心情,好像這不是靠她努力取得的,而是老天給的一個幸運的機會。她變得非常宿命,有時出門之前,要用撲克牌通一次五關,一副撲克牌已被她使用得破爛不堪,她將她的希望就托付在這一疊髒的紙牌上了。她懷了鋌而走險的心情走上街頭,對自己說,這是最後的一次了。她盡力壓縮開支,將消費減少到最低的限度,她甚至想,有一碗泡飯吃吃便行了,隻要阿康能夠平安地回來。阿康回來的這一日,越到眼前越是沒有希望。等待已成了米尼正常的生活,一旦等待等到了頭就好像要有什麼厄運來臨了。+米+花+在+線+書+庫+h
終於到了阿康解教的前一日,她穿了自己最好的衣服,領了兒子,提著給阿康新買的衣服鞋襪,去農場接阿康了。他們在農場招待所過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搭了一架拖拉機離開了場部。拖拉機在塵土飛揚的土路上顛簸,轟隆隆隆的震耳欲聾。他們三人,還有另一對來探兒子的老夫婦,蹲在煙灰彌漫的車鬥裏,劇烈地搖晃著身子,很快便疲憊不堪了。他們無法說話,努力平穩著身體。有孤獨的柏樹,從他們眼前慢慢地過去。透過煙塵,天空似乎格外的藍。有幾輛自行車從後麵駛來,對那開拖拉機的農民大聲地說話,卻聽不見一點聲音。自行車駛走了,路邊又出現了幾個上學的孩子,背著書包。那農民忽然從駕駛座上轉過臉來對他們說著什麼。他們五個人望著他的無聲地合動著嘴巴,心裏一片茫然,他卻笑了一下,又轉回了臉去。阿康坐在米尼對麵的車鬥擋板下,雙手抱著膝蓋,臉色灰蒙蒙的。米尼想:這是阿康嗎?她反複地告訴自己:這就是阿康,心裏卻很平靜,甚至有一些漠然,她是等待得已經疲勞了。柏樹佇立在起伏的丘陵之上,很久才退出視野。
拖拉機終於到了長途汽車站,日頭已近正午,他們買了車票,就到車站附近的飯店吃飯。那對老夫妻也相繼進了飯店,在另一張桌上坐下,朝他們點了點頭。米尼問道:他們的兒子你認識嗎?阿康說,搞不太清楚,就問米尼要煙抽。米尼從包裏掏出了一包大前門遞給他。他撕開煙紙抽出香煙,上下摸著口袋找火柴而沒有找到,隻得欠過身子向鄰桌一個男人借火。兩個男人接火的樣子將米尼心裏的熱情喚醒了,她激動地想道:阿康,你是回來了嗎?她想她的等待是多麼值得啊!她望了阿康剃短了的平頭說道:阿康,你的板刷頭是多麼時髦啊!阿康說:那就永遠保持下去,也是一個很好的紀念。米尼笑了起來,忍不住去拉阿康的手,阿康掙開了說:大庭廣眾的,不能叫人家不花錢看白戲。她就在桌下用膝蓋去碰阿康的膝蓋,用腳去踢阿康的腳。阿康躲避著,米尼則追逐著不放,並開心地叫道:你逃不脫的。這時候,他們點的飯菜端了上來,這才不鬧了。對麵那一對老夫妻一直在看他們,流露出慕的神情。吃罷飯,他們三人就慢慢往車站走去,路邊有一些小店,賣著日用雜貨,還有一些農機用的小五金,他們在店裏穿進穿出的,阿康說,他就好像已經到了上海,覺得很繁華了。米尼笑他成了一個鄉下人,心底卻有十二分把握,他決不會變成鄉下人的。即便是吃了三年官司,他的風度還是那樣優雅,真正是百折不撓啊!米尼在心裏感歎著。她彎下腰,讓兒子叫他爸爸,兒子端詳了一會兒,忽然咧嘴一笑,說道:癟三!兩人都樂了,說這不愧是他倆的兒子,很會開玩笑。米尼忍不住還是要勾住阿康的胳膊,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說:阿康,我心裏實在很高興!阿康就說:能不能回到上海再高興?米尼說:你剛才說的,這裏就是上海。阿康說:我沒有說。米尼說:你說了,不要賴。阿康說:我不賴。見掙不脫便也不掙了,隻是囑咐她另一隻手要拉牢兒子,不要找回老公,倒把兒子丟了,這也是不合算的。停了一會兒,他要求去一趟廁所,米尼不讓,說他是耍滑頭,要溜。阿康說:你真殘酷。米尼說:我就殘酷。又停了一會兒,阿康要求抽出胳膊點一支煙,點好煙,馬上把胳膊還給她。米尼說:我幫你點。她讓阿康另一隻手拿牢火柴,她擦著了,替他點上。他吸煙的樣子,使她著了迷,讓火柴燒了手。她哆嗦了一下,將火柴梗一拋,燃盡的火柴梗帶了最後的火花,在藍天下畫了一道美麗的弧形。
後來,他們上車了。那一對老夫妻與他們隔了一條走廊,坐在那邊的窗下,與他們相視而笑。兒子已經睡著,他們就讓他放平了睡在他們的膝上。汽車開動了,慢慢地駛出了車站,駛過一條簡陋的小街,上了公路。這時候,阿康也有些激動起來,他望了窗外,說道:我已經忘了上海是什麼樣子的啦!米尼更是激動地說道:阿康你簡直是第二世投胎做人啊!阿康就說:做兩世人生,老婆卻還是一個,多麼掃興啊!米尼盯牢他眼睛說:你再做一世人生,我也是你老婆,你別想逃。阿康認輸道:我不逃。汽車的速度加快了,他們心裏充滿了陶醉的快樂迷離的感覺,自己像在飛翔似的,美妙得很。然後,就沈沈欲睡了。當米尼被汽車顛醒的時候,汽車裏灌滿了陽光,那老夫妻低了頭,起先她以為他們睡著了,卻發現他們在默默地流淚。她來不及去想他們的傷心事,心裏已被快樂注滿了,重又合起了眼睛。
到上海的時候,已是晚上九點鍾的時分。米尼背著兒子,阿康提著東西,走出了長途汽車站,走到了上海徐家彙的馬路上。他們看見了著名的徐家彙天主教堂的尖頂,很肅穆地映在深藍的天幕前。他們去乘無軌電車。車沒來,他們就倚在欄杆上等車。米尼急躁地想著車什麼時候才來呢?阿康隻是默默地抽煙,兒子則連連打嗬欠。天上有一些疏淡的星星,人們在樓房的陰影裏沈默地等車。上海的夜晚多麼寂靜啊!阿康忽然想道。車終於來了,車廂裏燈光明亮,使阿康想起一些電車上的往事。他奇異地感到一陣驚懼,脫口叫了一聲“米尼”,米尼問有什麼事,他說:準備上車吧。於是三人就上了車,車沿了街道,在一盞盞路燈下駛去了。這時候,他們幾乎是共同地想道:今後的日子應當怎樣過。
開始,他們一起回到了臨淮關,住在農機廠倉庫旁邊的一間小屋裏。臨走時,阿康的父母給了兒子一些錢,可為阿康微薄的工資稍作貼補。每天,阿康去上班,米尼在家帶了兒子玩,在一隻火油爐上炒菜,到工廠後麵不遠的淮河去洗衣服,在大好的天氣裏,將洗好的衣服鋪在河岸石砌的斜坡上曬乾,看了輪船嗚嗚地靠岸,然後又嗚嗚地離岸。她想起了她和阿康相識又相知的情景,恍若隔世。她想:從那時起,有多少歲月過去了啊!她有時候,很想把這個故事講給兒子聽,可兒子卻全神貫注地朝輪船扔石頭和砂子。他曬得墨黑,顯得眼白特別白,疏淡的眼毛淺淺的,如白色的一般。他冷不防會在米尼腳下使個絆子,然後飛快地跑遠了,唱歌似的喊:米尼,跌跤了!這就是他和母親撒嬌的方式。在越來越遠的悠長的汽笛聲中,米尼挽著一個大籃子,籃子裏裝了洗好曬乾的衣服床單,慢慢地往家走,兒子在前麵朝她扔著石子。她心裏很明靜,也很曠遠。晚上,阿康從車間回來,他們三人就在一張低矮的案板上吃飯。飯後,他們去逛街。街上有一家影劇院,每一部電影他們都不放過。有時,那裏還會來一些外地劇團演出戲曲或者歌舞。在阿康上夜班的夜晚裏,米尼自己和兒子睡覺,她很清醒地聽著火車長鳴而來,舊事又湧上心頭,如同電影一般,一幕一幕在腦海中演過。她微笑著恍惚想道:她是怎麼到了這個地方?她想起“命運”這兩個字,覺得命運真是太奇巧了。
阿康做的是車工。阿康的手藝是很好的。廠裏的人漸漸把阿康犯罪的事情原諒了。他們想:上海那種地方,誰說得清呢!他們進進出出地叫阿康“唐師傅”(阿康姓唐,他的兒子就叫唐查理),他們在技術上遇到什麼問題就說:唐師傅,你幫我看看這個。有時候,阿康已經下班,正在家吃飯,他們就會很不好意思地踏進門來,說:唐師傅,你幫我看看那個。阿康就一一指點他們,直到他們弄懂為止。每天他脫去了油膩膩的工作服,洗了臉,坐在飯桌前,喝上一點酒,再抽一支煙,心裏會覺得非常舒服。他漸漸地胖了,臉色也滋潤了。有一天,他對米尼說,這樣的日子,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米尼就說,隨便什麼日子,和你阿康在一起就是好的。阿康說不見得。米尼說見得。兩人“不見得”“見得”地來去了幾個回合,就滾成了一團。牆角一隻小蟲唱著悅耳的歌曲,米尼感動地想:過去的日子再不要回來了。夏天,她帶了兒子去河岸的榆樹林子裏捋榆錢兒,望了不遠處閃閃爍爍的淮河,她發現,過去的日子是多麼可怖,不由得後怕起來,心在胸膛裏別別地跳著。幸好,幸運啊!她連連地在心裏說道。她的手指轉眼間被榆錢兒染綠了,風在樹林子裏穿行。她背起裝滿壓實的麻袋,走出榆樹林子,往街上走去。街上有一家藥房,收購榆樹錢兒。查理在她身前身後地跑,朝麻袋上吐著唾味,米尼喝住他,他就罵:米尼,我操你。
後來,秋天到了,他們一家三口乘船到蚌埠去玩了一回,在公園裏劃船,飯館裏吃飯,看了兩場電影,買了一些衣物用品,宿了一夜。蚌埠使他們想起了上海,上海浮光流彩的夜晚在向他們招手,他們便策劃著,春節的時候回上海去。於是,從秋天到冬天的這一段日子他們就過得有些不耐煩,他們想:什麼時候才到春節呢?晚上,沒有什麼事情,他們早早地就上了床,百無聊賴地做著男女間那種經常的遊戲。大概是因為沒有外界新鮮事物的激發,這樣的遊戲也漸漸使他們感到單調而膩味了。他們在星期天陽光明麗的下午,在簡陋的小街上走來走去,最後還是回進他們陰暗的小屋,屋外滿地流淌的陽光和他們沒有關係,白白地流淌了過去。他們都有些焦躁,坐立不安,這使他們兩人都開始瀆職。阿康的車床上出了次品,米尼的一日三餐也有些胡來。查理不禁受了他們的影響,吵吵鬧鬧的,大人一旦責罰他,他就哭罵不止,詛咒阿康再一次“吃官司”,還要“操”米尼。他直呼他們的名字,他們隨他叫去,覺得這孩子從小就有幽默的素質。有一天晚上,他們三人在一起喝了一些酒,阿康忽然打開了話匣子,說起了昔日的一些經曆。他說到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如何輕易地得了手,在急變的形勢下如何從容不迫地擺脫困境,他還說在他在拘留所裏是如何與一個流氓和慣偷名叫“平頭”的巧妙周旋,在勞教期間又是如何在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立場中站穩了腳跟,他以他慣常的客觀的自嘲的語氣說著,情緒卻越來越激動,他的眼睛漸漸亮了,臉色很紅,聲音高高的,並且做了許多誇張的動作。米尼望了他,開始還想:阿康又發毛病了,而逐漸的,也被他的情緒感染,爭相說起了自己的事情。她說她的經驗是防患於未然,決不冒一點無謂的風險,不是十個指頭捉田螺那樣十拿十穩的情形,她是絕不下手的。阿康就諷剌她說:這樣的事情,本身就是風險,如不想冒險,隻想十個指頭捉田螺,那麼,根本就不要去做了,那就去做別的事情好了,世界上有許多別的事情呢!米尼說阿康這樣把這種事情當作風險的看法其實是錯誤的,而他和其他人所以會失手,就是因為他們這樣的錯誤的看法。其實這樣的事情非但不危險,還很安全,危險的倒是那些口袋和皮包裏裝了錢夾子的人。他們時刻提防著別人竊取他們的錢財,提防著他們可能遭受的損失,他們才是真正的冒險。如果像阿康那樣,自己認為自己是在冒險,因此做出許多危險動作,其實這種危險動作都是多餘的,帶了表演的性質,所以就一定要失手。阿康聽不得米尼這樣反反複複地說“失手”兩個字,這使他感到羞惱,就打斷了米尼的話,說:不承認這事情的風險其實是自欺欺人的把戲,問題是怎樣認清形勢,然後才可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至於“失手”,那不過是交學費而已,交一點學費是很值得的,而不交學費,恰恰就什麼也學不到了。米尼說:學費也要看是什麼樣的學費,假如一個人的學費是被捉出去槍斃了,這又能換來什麼?阿康就笑道:交學費就是為了避免死,怎麼能死,死是絕對不能死的,我們所以要不惜代價地付出昂貴的學費,就是為了要活著。米尼問他,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呢?阿康認真地想了一下說:為了好好地活著。然後又接著說:我們再繼續說學費的事情,學費是很有必要的,我每交一次學費,就學得了許多道理和經驗,你沒有交過學費,所以你根本不知道。大家在一起,從早到晚的,可以交流多少寶貴的東西。那些東西,都是你不交學費做夢也做不出來的,勞改真是一座大學校啊!米尼說:我不用交學費也可以學到許多經驗,一邊做一邊學。阿康寬容地一笑說,你的那些經驗當然是不能與我的相比的。米尼就說不見得,阿康說見得,米尼再說不見得,阿康就有些惱怒,把桌子一推,厲聲說:到底是你聽我說,還是我聽你說?米尼一驚,倒有些酒醒,卻還爭了一下:誰對聽誰說?阿康擂了一下桌子,冷笑道:我就是聽你的,讓你弄到這個地步。米尼想他是在說醉話。他又接著說:我的生活道路,就是從碰到你的那一日起,走錯了,一步錯,步步錯。米尼聽他這話又像是醒的,就問道:阿康,那一日你們為什麼不從臨淮關上車呢!阿康說:我們要在蚌埠玩一天。蚌埠有什麼好玩的,米尼說。蚌埠是很好玩的。阿康很清醒地望著米尼,米尼不響,阿康便說:你這樣的女人,就像鞋底一樣。米尼哭了,說:我怎麼像鞋底呢?我像鞋底你又像什麼?阿康輕蔑地一揮手,不屑於同她說話似的,站起身,走到床前,衣服也不脫,隻脫了鞋,拉開被子就睡了。這時候,米尼卻已完全清醒了,她流著眼淚,想著阿康那些惡毒的語言,覺得非常灰心。她覺得阿康今天雖然喝醉了,可是有一些話卻像是比平日更真實似的。第二天,查理就用“鞋底”這樣的話去罵米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