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裏,米尼的希望從未冥滅過。隻要阿康在,無論是天涯海角,她就什麼也不怕了。她和阿康的父母分開吃飯,她吃她的,他們吃他們的,每月的房租水電,他們沒有叫她付,算是貼給阿康兒子的生活費。米尼也不客氣,心下還覺得他們貼得太少了。他們從來不去過問米尼的生活來源,心裏曾經疑惑過,可是想到米尼在香港還有父母,在米尼的口氣中,那一對父母還顯得相當闊綽,也就心安理得了。隻有米尼自己知道她的錢從什麼地方來。她是要比阿康機敏得多,也鎮定得多,她從不重複在一個地方做“活”,太過冒險的“活”她絕不做,她總是耐心地等待最良好的時機。假如說阿康做“活”往往是出於心理的需要,米尼可就現實得多了。然而,在她做這種“活”的時候,會有一種奇異的感動的心情,就好像是和阿康在了一起。因此,也會有那麼一些時候,她是為了捕捉這種感覺而去做活的,那往往是當她因想念阿康極端苦悶的日子裏。而即使是這樣的不能自律的情況之下,她依然不會貿然行事。阿康在這行為中最陶醉的是冒險的意味,於米尼則是從容不迫的機智。我們這世界上有多少粗心大意的人啊!他們往往吃了虧也不知道亡羊補牢。他們認為,以概率來計算,一個人一生中絕不會被竊兩次以上,他們便因為已經被竊了一次反更放鬆了警惕,以為他們倒楣過了,下回就該輪到別人了。而竊賊們也幾乎是個個糊塗,其實,竊賊們本是次次都能得手,隻須小心謹慎,不要操之過急。可是,事與願違,所有的竊賊都缺乏小心謹慎的精神。他們沒有良好的自製力,情緒往往失控,都患有程度不同的神經質和歇斯底裏。他們有些像中了毒癮似的,一旦念頭上來,便無法克製,否則就惶惶不可終日,尤如喪家之犬一般。倘若他們有一次看見了一個錢包而沒有得手,就好像自己丟了一個錢包那樣懊惱和喪氣,痛心萬分。他們的父母、老師、兄姐,以及教養院和監獄裏的管教隊長無數次地告誡他們:偷竊是不勞而獲侵犯他人的可鄙的行徑,是黑暗的生活,是寡無廉恥的人生。他們無數次地被感化,流下悔恨的淚水,發誓要自新。可是他們中間幾乎沒有一個能夠遵守自己的諾言。他們似乎管轄不了他們的行為,他們的行為是在意識之外。他們大多都是善良的人,幾乎每個人都有同情被竊者的經曆,見到他們失竊之後呼天搶地幾不欲生的樣子,便佯裝拾到了錢包而送還給失主,演了一出拾金不昧的小劇,而轉眼之間,他們又創造了另一個偷竊的奇跡。他們能從人最隱秘的口袋裏掏出珍藏的錢財。這樣的時候,他們就很驕傲。他們這些人大多有著愚蠢的好勝心,為一些極無聊的緣故就可驕傲或者自卑。他們有時候僅僅是為了顯擺自己的本領,而去無謂地冒險。這樣的虛榮心一旦抬頭,他們就失去了判斷力,在最不恰當的時間地點動手,結果失足。他們悔恨不已,痛罵自己,拘禁或服刑的日子苦不堪言,渾身充滿了莫名的衝動。他們像困獸一般東衝西撞,打人或者被人打。慢慢地他們又平靜下來,在小小的監房裏發揮他們的伎倆,將鄰人可憐的積蓄和食物竊為已有,在此,才又重新領略了人生的滋味。待到他們終於熬出了日子,他們則成了十足的英雄。監禁的曆史成為他們重要的業績和履曆,在他們的兄弟道裏,地位顯著的上升。他們為了補償獄中荒廢的時光,就變本加厲,從早到晚,一直在街上遊蕩,伺機行事,生疏了的手藝漸漸恢複,生命力在他們體內活躍起來,得手的那一刻簡直陶醉人心。然後他們成群結夥到飯館和酒店去揮霍,所有他們不曾嚐過的滋味他們都要試一試。這樣的日子是多麼快樂,他們一個個手舞足蹈,忘乎所以,將那監房裏的淒苦拋之腦後,注定了他們下一次的失足。l米l花l在l線l書l庫l
而米尼是例外的一個,她從不被那些虛妄的情緒所支配,她永遠懷著她實際的目的。她的頭腦始終很清醒,即使在勝利的時刻,也不讓喜悅衝昏頭腦。她不肯冒一點險,可是從不放過機會。她具有非凡的判斷力,能在極短的時間裏判明情況,作出決定。她不會為一些假像所迷惑,常常在最安全的情況中看見了最危險的因素,最有利的時機裏看見了不利的因素。而她還具有超群拔萃的想象力,極善創造戲劇性的效果。又由於天性中的幽默趣味,像一個諷刺大師,懷了譏嘲的態度去進行她的偷竊。譬如她偷了鄰人一條毛料西裝褲,堂而皇之帶了阿康家的戶口名簿去信托商店寄售,售出的通知書正是那位失竊的鄰人交給米尼,米尼說好好的一條褲子,若不是無奈,她是決不舍得賣掉的,那鄰人便也很感慨,回憶著他也曾有過的同樣一條褲子。她還偷過商店裏揮旗值勤的糾察口袋裏的零錢,雖然不多,卻讓她好好地樂了一陣。由於她漸漸地精於此道,便也發現了與她做同樣事情的人,令她驚異的是,做這樣事情的人原來很多,也很平凡,就在我們身邊,她的眼睛注意到了另一個世界。他們的行為被她盡收眼底,而她卻決不在他們麵前露餡。她深曉如若與他們合夥,就會帶來危險。並沒有人教她這些,她隻是憑自己健全的頭腦準確地推想了這些。她聽說過那些黑幫內幕裏的被強烈渲染的故事,她決不能加入進去。從此,她的警戒就多了一層,她的困難也多了一層,可這使她興致勃勃,精力旺盛。她有著奇異的運氣,從來不曾失足,曾有幾回,她也遇到緊急的情況,她心想:這一回是完了,然而最終卻化險為夷,安然度過。她想這大約是阿康在護衛她。阿康在代她吃官司呢!她溫暖地想到。她溫情溶溶地買來麥乳精、餅乾,用核桃肉、黑芝麻做了炒麥粉,縫成郵包,給阿康寄去。阿康來信,滿紙辛酸地請求她等他,說如果她不再等他,他就活不了了。他說他在那裏的日日夜夜,一直在想她,不想她的話,這些日日夜夜就沒法過去了。米尼回信道,他怎麼會有這樣奇異的念頭?她不等他了。她如不等他她還能做什麼呢?這些同樣多的日日夜夜,如不是等他,她又將怎麼打發呢?除了寫信,她還加倍以行動表白。她向左鄰右舍借來日用卡購買白糖,買來豬油熬煉,裝在廣口瓶裏,釘成木箱,郵寄過去。她為阿康寄郵包花再多的錢也在所不惜。
這是米尼和阿康最最情真意切的日子,他們兩人遠隔萬水千山,相依為命。他們誰也缺不了誰,互相都是對方的性命,除去離別的苦楚,他們幾乎感到了幸福。隻要那邊寄來探親的條子,無論酷暑還是嚴寒,米尼從不放棄。她帶了大包小包,背了兒子,乘坐八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再乘兩小時的手扶拖拉機。汽車到達總是天近黃昏的時刻,開拖拉機的農民便趁機大敲竹杠。用拖拉機載犯人家屬去農場,或從農場載犯人家屬去車站,是這一帶農民的副業。最初是義務的,憑了默契收一些香煙,肥皂,白糖,後來漸漸就開始收錢,並且有了規定的價目。她終於到達了地方,坐在招待所裏,等待著阿康下工回來。這時候的等待是最焦慮不安的了,她不由心動過速,生出許多不祥的預感。她想:阿康會不會突然犯了紀律,被取消接見;她還想,阿康會不會突然得了重病?她六神無主,失魂落魄。孩子很安靜地坐在床上吃東西,他隻要有的吃,就很安靜,一邊吃,一邊動著腦筋,很快就會創造出一幕惡作劇。這時候,她無法相信,她還能看見阿康:阿康你是什麼樣子的,我怎麼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他們可以有兩個銷魂的夜晚,他們徹夜不能安眠。孩子靠牆睡著,連日的奔波使他睡得很熟,完全不知身邊發生了什麼。他們哭著,笑著,極盡溫柔纏綿,一夜勝過一百年。他們回顧著往昔的歲月,又憧憬著未來的情景,獨獨不談眼下的日子,眼下的日子多麼愁苦,他們兩人全是不喜歡愁苦的人。他們視愁苦為罪惡,認為人生裏最最沒有意義的事情就是愁苦。他們不得已地熬著愁苦的日子,全為了未來的快樂的日子。偶爾米尼要問及阿康在這裏怎麼樣,阿康就說:我很好。不像有些人。有些人怎麼樣?米尼問。吃官司也不會吃的,阿康說。要是阿康問米尼現在怎麼樣,米尼就說,自力更生,豐衣足食。阿康要再問及他的父母,米尼則說:他們是有貢獻的,那就是生出了阿康你,現在他們正在吃老本。然後他們就不再細問,一徑沈醉在轉瞬即逝的快樂之中。久別重逢的感傷情緒過去之後,他們立即又恢複了原先的調侃的本領。他們將自己拿來充當嘲諷的材料,以他們可悲的處境為題目創造出許多笑料。這是他們苦中作樂的凡人不及的本領,笑話從他們口中源源而出,永不枯竭。他們覺得在這勞教大隊招待所的硬木床上做愛是非常難得的事情,幻想將來成為偉人的時候,這裏將辟為參觀勝地。如他們成不了偉人的話,他們的兒子應當繼承他們的事業,這一個兒子不行的話,就讓下一個兒子繼承,他們家中總該有一個偉人,否則不是很不公平?他們這樣亂七八糟地說著,樂不可支,他們感動地想道:沒有男人或者女人的日子是多麼暗淡。他們忽又變得情意綿綿,絮絮地說著情話,眼淚潺潺地流淌。這時,第一線曙光照進了窗戶。
孩子已經醒了,睜著雙眼,他不知道父母在哭鬧些什麼,想著他自己的事情。忽然他咧嘴一笑,流露出一股險惡的表情。晨光最先照亮他的臉,其次才照耀他的父母。他的父母在黎明的時刻才匆匆瞌睡片刻,他們臉上流露著病態的潮紅,潮紅下是一片青白,他們汗津津的,頭發很蓬亂。分別的時刻馬上就要到了。
歸途是那樣漫長而枯寂,這是最最萬念俱灰的時刻。拖拉機在丘陵地帶的土路上顛簸,隆隆的機聲淹沒了一切。孤伶伶的柏樹立在起伏的田野上,凜冽或者酷熱的風撲麵而來,不一會兒,她就塵土滿麵,衣衫不整。漫漫的等待從此又開了頭。她是多麼孤苦啊!
在這孤苦的日子裏,隻有一個人時常來看望她,那就是阿康的同學大炮。
大炮因為生了肝炎,又從急性轉成了慢性,於是就沒有分配,在家裏待業。他的父母都是普通職員,有一個姐姐早已出嫁,經濟條件尚可,至少是吃穿不愁吧。他每日裏沒有什麼事情可做,無非是睡覺,或者從一架半導體收音機裏聽聽廣播和歌曲。到了星期天,父親不上班的日子,他就騎了父親的自行車,四處串門。同學們都不在上海,他常常串了一上午,也沒遇到個同學,他非常失望地回了家來。可到了下個星期日,他又懷了新生的希望,騎著自行車,去串門了。他想:也許會有一個同學回來,休病假或者探親。有一天,他來到阿康家,站在窗下的馬路上一聲一聲叫著,就好像讀書的時光來邀阿康一同上學去。米尼聽了這叫聲就伸出頭去,看見樓下站了一個白白胖胖的男生,穿一件白色短袖的確涼襯衫,扶了一架自行車,正仰了頭往上看,就問:找阿康有什麼事。那人說阿康不在家嗎?米尼說:是啊,阿康不在家。那人仰著頭,張著嘴,說不出話來了。米尼心想:這人多麼呆啊!可是她又想到:這麼多日子過去了,有誰來到這裏喊過一聲阿康呢?心裏就有一點感動,對那人說:你可以上來坐坐。就將後門鑰匙丟了給他,那人手忙腳亂地去接,卻把鑰匙碰飛了,然後就左右轉動著身子找那鑰匙的落點,米尼不由笑了起來。過了一會兒,樓梯上就響起了磕磕碰碰的腳步聲,接著,就是怯生生的敲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