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尼把他迎進自己的小房間,對他說:我是阿康的女人,他吃了一驚道:原來阿康結婚了,我一點也不知道啊!米尼笑笑說:阿康的意思,我們兩人都在外地,我又是插隊的,沒什麼經濟能力,所以就沒有怎麼辦。對上海講呢,是在外地辦了,對外地則講是在上海辦了。那人就恍然大悟道:原來是這樣!又去看米尼抱在手裏的小孩,說這難道就是阿康的小孩?米尼就讓小孩喊他叔叔。他很激動地漲紅了臉,說這個小孩怎麼和阿康一模一樣的。他很愛憐地接過那孩子,孩子伸手就抽了他一個嘴巴,他驚喜地說:他是多麼聰明啊,簡直和阿康一模一樣。米尼問他叫什麼名字,他說了自己的名字,又補充道:阿康他們都叫我大炮。米尼想:好像隱隱聽到過這樣的名字,就說:啊,聽阿康說起過的。阿康說起過我!大炮的眼睛竟然濕潤了。米尼又好笑又感動地想:這是個老實人。如今的世道,有幾個老實人啊!不由的,也有點鼻酸,轉身去給大炮斟茶。大炮抱了孩子跟在她身後,問阿康是幾時走的,又幾時能回來。那孩子在他懷裏挺胸折腰的不讓他好好地抱,他緊張而虔誠地托著孩子,額上沁出了黃豆大的汗珠。米尼本不想與他說的,不知怎麼就說了出來,她說:大炮你以為阿康是去了哪裏?阿康吃官司啦!大炮你不知道。說罷,她的眼淚就流了下來。大炮驚得幾乎將孩子失手掉了下來。米尼又慢慢地說:阿康如今在安徽的農場勞改,再過兩年才可出來!我別的不擔心,就是擔心他的身體。他從來沒吃過什麼苦的,不像我,還插隊了幾年。他在農場是做大田的,他們裏麵分大田組,建工組,什麼什麼的。做大田就是種稻,他這一輩子隻吃過稻可是從來沒有種過稻啊!我也沒有種過稻,我插隊那地方隻種小麥和山芋,沒有水田,可是阿康竟要下水田了——米尼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的,一邊收拾著孩子的布尿奶瓶,一邊說著——阿康是個讀書人的坯子,向來很斯文的,和那些流氓土匪關在一起,我最最怕的是他被人欺。他是打,打不動;罵,罵不來。而且,自尊心又很強,在家誰也不能說他句重的。在了那裏,孫子、灰孫子,灰孫子的灰孫子都可以訓他!米尼說到這裏,幾乎號啕起來:我的命好苦啊!大炮,你不知道,我們結婚的第七天,阿康就走了,一去就不回了,沒有一點消息。後來來了消息,讓我去看他,我挺著大肚子,拎了東西,去看他。他看到就說,好了,看到你了,我就死心了。現在,就是死也不怕了。我就要他看我的肚子,說,阿康,你不可以死了,以前你可以死,現在卻不可以死了,因為你要做爸爸了!米尼泣不成聲,大炮嗚咽著叫她不要講了,她卻還要講,並且要往傷心處講,甚至有意無意地虛構了一些細節,而使自己悲慟不已。然後,她才覺得心裏舒暢了許多,多日來鬱結在心裏的東西這會兒好像慢慢融解了。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從大炮手裏接過孩子。這時,她看見了大炮眼裏的淚光,心裏不由一動,想這人倒真是個好人,她想她身邊現在已沒有一個好人了,眼淚就又落了下來。大炮垂了頭坐在床沿上,停了很長時間說道:阿康待我向來很好,我們總是在一起,有時,他還請我吃點心,雖是偶然的,但這種偶然卻也是經常的,阿康待人是最好的了,我們兩人就像是兄弟似的,你要不相信,可以去學校問嘛!他忽然激昂起來,抬起了頭對著米尼說道。米尼就說:我沒有不相信。大炮又繼續說:現在,阿康吃官司,我不能代替他,但是,我可以代替阿康去盡他應盡的責任。今後,你如有什麼事情要我做,盡管開口,一定不要客氣。這時候,在大炮自卑了很久的胸懷裏,油然升起了一股驕傲的心情,當他離開了這一間三層閣,走下狹窄的黑暗的樓梯,來到正午陽光明媚的馬路上,騎上他的自行車,他感到心潮澎湃。他壓抑著激動的心情,沈著而有力地蹬著車子,從梧桐樹的濃蔭底下駛過,風迎麵吹來,將他的襯衫鼓起,好像一麵白色的帆。
三天以後,大炮又來了,站在樓下馬路上,一聲一聲地叫著“阿康”,手裏拿了一包粽子糖。米尼留他吃了飯,吃過飯,他搶著去洗碗,見阿康的父親自己在吃一碗泡飯,頓時有點尷尬。倒是阿康父親先開了口,問他現在在什麼地方工作,身體怎麼樣,等等,他才鎮定下來。洗過了碗,又對阿康父親說,今後如有什麼需要他做的,盡管說,阿康的事情就是他的事情。說了這話,他臉已不紅了,端了一摞碗正視著同學的父親。這時候,米尼已將孩子哄睡了,兩人就在屋裏小聲地說話。他們有一個共同的話題,就是阿康。他告訴米尼,與阿康同學時的情景,順便也說了一些自己的事情給她聽。米尼告訴他,她與阿康是怎麼認識的,敘述的過程也是回味的過程,使她沈浸在幸福的往事之中。他們說著這些的時候,阿康就好像又回到了他們身邊,但卻是另一個阿康了。大炮因他的愚鈍,再加上他的一顆好心,對阿康的描述與現實的距離頗遠,甚至已經不是阿康,而是他自己了。米尼則以豐富的想象力,進行浪漫主義的發揮,重新塑造了一個阿康。他們同心協力,配合默契地創造了一個更合乎他們心意的阿康,兩人心裏都洋溢著溫暖的激情,飽含了熱淚,在心裏呼喚著:阿康,阿康,你快回來吧!
大炮每隔三天或者四天,至多五天,就來阿康家裏一次。有時候送幾斤糧票,有時候留幾塊錢,這些錢他是從父母給他的零用錢裏省下的,更多的時候,他是帶一包粽子糖來,這是父母買了給他治療肝炎的。看了阿康的兒子用手抓了糖,塞進嘴裏,又吐在地上,用小腳去踐踏,他沒有一點惋惜之心,還很滿意和高興,覺得自己到底為這母子做了些什麼。這使他的人生有了責任,因而也有了目的。他隻恨自己沒有工作,否則他便可奉獻得更多了。而他看見,即使沒有他的貢獻,米尼母子卻也豐衣足食,心裏反十分的羞愧。在他遲鈍的頭腦裏,也曾有過這樣的問題:米尼的收入從何而來。米尼就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麼似的,有一天告訴了他自己的身世,他才知道米尼的父母均在香港,並有著自己的生意。在這之後,曾有一度,他重又陷入了自卑的苦惱之中。他以為米尼他們母子其實並不需要他的,相反倒是自己需要他們母子。他去看望他們,送那樣寒磣的禮物,不是幫助他們,而更像是接受他們的幫助。有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他沒有好意思上門,他想:他能為他們做什麼呢?在家的日子苦悶無比,一日倒像一百年。在沒有人在家的時候,他就像一頭困獸一樣在屋裏走來走去,因為地方擁擠,膝蓋便在家具上撞出了淤血的烏青。到了第八天的早晨,他堅持不住了,懷了一股服輸的沮喪的心情,找來一個小瓶,倒了有大約二兩的豆油,提在手裏,到阿康家去了。他想:豆油是憑票供應的,再多錢也買不來。米尼一家三口都沒有上海戶口,豆油的問題便是很緊要的了,這使他稍稍增添了勇氣。他走到阿康家樓下,卻見米尼正好出來,見了他就說:你來得正好,我出去辦點事,孩子在床上睡覺,你去看著他吧,說著就把鑰匙交了給他。聽了這話,他滿心的歡喜,開了後門趕緊上樓,那一條黑暗的樓梯已被他走熟了,就好像自己家的樓梯。孩子在床上睡覺,像大人一樣側著身子。他輕輕將豆油瓶放在桌上,極力不發出一點聲音,多日來的苦悶煙消雲散,他對自己說:今天是來對了。
就在他斂神屏息地在床沿坐下的一霎那,孩子醒了。他翻過身來,望著大炮。他的眼睛很大,圓圓的,圍著疏淡而柔軟的睫毛。他很沈靜地看著大炮,不哭也不鬧。這眼光有一種很古怪的神情,使得大炮很窘。他勇敢地微笑著迎向他,學了兒童咿呀的語氣,對他說話。他沒有回答,依然那樣看著他,看了一會兒,忽然朝他翻了個白眼,掉過了頭去。大炮感覺到這孩子對他的蔑視,一時羞愧難言,背上微微出著汗,盼著米尼快回來。孩子將扁扁的後腦勺對了他,沿了耳後,黃黃的頭發像一排鳥羽似的整齊而柔嫩的卷曲著。大炮轉過頭來,望著對麵的牆壁。房間裏沒有一點聲息,很寂靜。這時,他慢慢地感覺到屁股底下有一片濕熱襲來,他很茫然地往自己的兩腿間看了看,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接著,他才看見,在那孩子的身下,有一股細流一直延伸到他身下。他慌忙站起,又將孩子抱了起來。他四下看看,然後把孩子放在桌上,再去收拾席子上的水窪。孩子很危險地坐在桌上,身後就是打開的沿街的窗戶。孩子慢慢地轉過身子,趴在窗台上,往下看著。大炮收拾完床,再回過頭來,見那孩子半個身子紮在窗外,腦子裏轟然一聲,幾乎暈倒。他衝過去想抓住孩子,不料自己絆了自己的腳,撲倒在桌麵上。那孩子晃了晃身子,眼看著就要掉下去,卻神奇地沒有掉下去。這時候,米尼回來了。就在米尼進門的那一瞬間裏,孩子放聲大哭,眼淚流了滿麵,腦門上漲出了血點般的痱子。看了這情景,米尼大驚失色,叫道:這是怎麼搞的!孩子一頭紮進她的懷裏。慟哭不已。米尼抱緊了兒子,身上出了一層冷汗,對著大炮厲聲責問:我隻去了十分鍾,怎麼就搞成這樣子了?大炮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裏,說不出話來,最終低下了頭,好像一個服法的罪犯。過後,大炮幾次想和米尼解釋事情的經過,無奈他笨口拙舌的,米尼不由笑道:總歸不會是小孩欺你大人吧!說得大炮無地自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