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大炮在這孩子麵前,就有了一種自慚形穢的心情,做什麼事情都縮手縮腳的,唯恐又犯了什麼錯誤。而他總是在最不應該犯錯誤的時候犯錯誤,他根本還不知道哪裏做錯了,他偏偏就在哪裏做錯了。漸漸的,他對這孩子起了懼怕的心理,為了克服這不正常的心理,他就對自己說:他隻是一個一歲多不滿兩歲的小孩子呀!可越這麼想,他反越覺著害怕。那孩子像是知道他怕自己似的,就總是捉弄他。他有一種天生的欺軟怕硬的品性,專找老實的大炮欺負。他可想出幾十種稀奇古怪的辦法去折磨大炮,並且覺得有這麼一個大人做他的玩具,是一樁非常得意的事情。在大炮不來的日子裏,他便會沒精打采的,顯出百無聊賴的樣子。而大炮一出現,他陡然就來了精神,兩眼炯炯地發亮。米尼說:你看,查理喜歡你呢!查理是這孩子的名字。有時候,她把查理托付給大炮,自己很放心地去辦一件什麼事情回來之後,見情況弄得很糟糕,查理則一徑地委曲地啼哭,她就會說:查理那樣喜歡你,你卻這樣對待查理。大炮縱然有一百張嘴,也是說不清的。由於大炮從來缺乏自信,他總是真心以為是自己的錯,他想他是一個多麼糟糕的大人啊,連個孩子都不如。他嚴厲地責備自己,覺得自己一點是處也沒了,而查理卻是一點缺點也沒有的。因為即使是像大炮這樣親身經曆的人,也無法相信,一個孩子能夠惡作劇到什麼程度。他想:都是他大炮不好。
查理靜靜地躺在床上,望著這個苦惱的大人,好像是望著他勝利的果實。陽光穿過他疏淡柔軟的毛發,將他皮膚照成透明,有極細的藍色的血液在潺潺地流動,誰也不會知道這個小小的頭腦裏有一些什麼思想。他的媽媽望了他說:多麼乖的小孩子,大人是一點也不要為他操心。他冥冥地十分準確地知道,他離不開他的母親,母親是他生存的保證。於是他當了母親,便百般的乖巧,贏得了母親的歡心。在這掩護下,他肆無忌憚,什麼惡都可做得的。在他極小的靈魂裏,似乎天生就埋下了對人的惡意,這惡意在他意識的極深處,跟隨他的意識一同醒來。幸好,在很長久的時間裏,將沒有人去啟發他的意識,他將懵懵懂懂,渾渾噩噩地生活很長久的時間。因此,這惡意還無法成為危險,去威脅人類。如今,這惡意隻是跟隨了本能活動,他本能地攫住了加入他們母子世界的第一個人:大炮,來施行他的惡意。而這大炮偏偏那麼軟弱好欺,使他一下子就得了手。他常常好好地沒有來由地突然一踢腳,踢在大炮的眼睛裏,大炮捂著眼說:查理真有勁啊!他心裏就樂得要命,真想再來上那麼一腳,可卻沒有動。重複的遊戲使他覺得無聊,他總是挑新鮮的來。慢慢的,他看出這個大人有些躲著他了,假如媽媽要出去辦事,讓他照料自己,他就搶著去辦那出門的事,而將媽媽留在了家裏,這使他掃興。於是他乖了幾日,使那人放鬆了警惕。這時,他無比欣喜地發現,那大人原是很不提防的,很容易就解除了警戒。在他最不提防的時候,他又在暗中下了絆子,看了那大人的失手,他快樂得要命,真不知道,世界上怎麼還會有這樣的樂子可尋。有幾次,他自己也覺著鬧得有點忒不像話了,在那人臉上看出了怒意,望了他悻悻地回去,生怕他下回再不來了,這時候的心情是很暗淡的。可是,兩天或者三天過去了,他卻來了,還帶了粽子糖,殷殷地取了一顆糖遞到他嘴邊。他簡真心花怒放,他再沒想到這大人會是那麼不記前嫌,甘願給他小孩玩耍。於是,他便將他的惡作劇越演越烈,終於到了大炮忍無可忍的時候,事情就到了結局。
若要說起來,這也是大炮自找的苦吃。這天,他弄到一張新上映的阿爾巴尼亞故事片的電影票,他將票子給米尼送來,自己則留下看管那孩子。這也正是在那孩子乖巧的日子裏,他才會有這樣的信心。他還帶來了一團橡皮泥給那孩子捏了四不像的雞和兔。開始,他們相處得還好,將橡皮泥粘得桌椅床上一處一處的。然後,他又與他講故事,講白兔和灰狼或白兔和烏龜的故事,講著講著,兩人都有些困倦,半合了眼睛,最後,是大炮先那孩子睡著,並且打起了呼嚕。這是一個冬季的星期天的午後,暖洋洋的陽光從玻璃窗外照進來,鋪在床上,窗下馬路上偶爾有二三輛自行車駛過,鋼圈吱啦啦地旋響。而在沈睡的大炮的耳邊,忽然響起有奇怪的聲音,他勉強睜開眼睛,看見了一幅可怕的圖景,那孩子坐在他身邊,奮力操動了一把大裁衣剪子,對了他鐵灰色滌確良罩衣的一片衣角,隻聽嚓嚓的一聲,他幾乎要暈了過去,那衣角霎那間一片變成兩片。他雙手將那孩子一提,又重重地摔在了床上。孩子厲聲尖叫了起來,如同裂帛一般,將隔壁兩個午睡的老人活活地驚起了。
如果是平常日子的下午,隔壁隻有阿康的父親在,也許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過去了。可偏偏這是個星期天的下午,阿康的母親也在家。從大炮進門以後,她其實就一直醒著,靜聽著隔壁的聲息。這時,她如同戰士聽見了進攻的號角,從午覺的竹榻上一躍而起,推門進了隔壁的小房間。你要幹什麼?她說。大炮正俯頭絕望地查看剪破的衣角,那孩子在床上翻滾著嚎哭。你到底要幹什麼?她朝大炮逼進了一步。阿康的父親要去拉她,又不敢,中途將手收回了。大炮抬起頭,惶惶地望著她,嘴唇抖著,半天才說出一句:阿康媽媽——卻陡然被打斷了:你還有臉提阿康啊!她冷笑道。這一句話將大炮說楞了。不曉得這話是什麼意思。阿康的父親則出了一身冷汗,便去拉她,她甩開他的手,指著大炮的鼻尖說道:我早就看出你用心不良!我怎麼用心不良了?大炮問道。問你自己吧,你不就是嫌這個孩子妨礙你們了嗎?所以你就對他下這個毒手,你早就等待著下手的這一天啦!她連連冷笑著,將她男人拖她的手連連甩開,一步一步將大炮逼在床與桌子間的角落裏,氣惱和張皇地說不出話來。她覺得她等待了多日的這一個快樂的時刻終於來臨了,由於喜悅和激動,微微顫抖著。自從這一個忠誠的大炮開始探望米尼以來,她就時時的等待著這個爆發的日子。她想:這一個男人為什麼這樣忠誠地待一個女人?她想:這一個女人憑什麼得到一個男人忠誠的對待?後一個問題比前一個問題還要使她著惱。她懷了捉奸一樣緊張和期待的心情,要想窺察出這兩人之間有什麼髒的秘密,而她越來越失望了。她看出這個男人和這個女人之間其實是很清白的,越是清白,她就越是著惱。她甚至還以她一個教師的教養和理解發現這男人與這女人之間還有一種可說是美好的動人的東西,這更使她惱得沒法說了。因她一輩子隻有黑暗,而沒有光明,於是她便隻能容忍黑暗,而容不得光明了。她看見那男人和那女人和諧,愉快,純潔的相處,簡直是灰心得不得了。這會兒,她是多麼高興啊!她指著那男人的鼻尖,滿心歡喜地說道:你三天兩頭地往這房間裏鑽,你當人不曉得你的用心嗎?欲話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大炮這才終於聽懂了她的意思,羞惱得臉紅了。在他愚鈍而無知的心裏,其實是如一張白紙那樣純潔的,沒有一點髒的東西,也想象不到這世上究竟會有多少髒的東西。他憤怒地抬起了手,想要指向她,大喝一聲:住嘴!不料卻被她捉住了手腕,叫道:難道你還要打人!孩子已經不哭了,坐在床上靜靜地觀戰。他的一出小小的遊戲卻爆發出這樣一場大大的戰爭,是他始料未及而又驚喜萬分的。他想:一個大人是怎麼去欺負另一個大人的呢?
米尼回來了,她說:怎麼了,你們是怎麼了?阿康母親趁機鬆開了大炮,轉身向她說道:好,你回來了,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我想他在這裏,你能到哪裏去呢?果然,你還是回來了。米尼的出場,使她欣喜若狂,一時竟不知說什麼才好。米尼說:你在說什麼呢?你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她眼睛裏迸發出歡喜的光芒,聲音裏挾帶著銳利的尖嘯:你竟會不懂我的意思?你不要太謙虛了,你不是要隨這男人去嗎?沒有男人的日子你是熬不下去了,你就隨他去吧!走啊,你怎麼不走?米尼陡然變了臉,說道:你說什麼?你若敢再說一句,我可不管你是阿康的娘還是別人的娘了!她連連喊叫著,不許米尼再提阿康的名字,說她提了阿康的名字就是玷辱了阿康。米尼說:我就是要提阿康,阿康阿康阿康阿康,你快回來,我再不能受這老太婆的煎熬啦!她煞白了臉也叫道:阿康你為什麼不回來,你的女人要跟姘頭跑啦!米尼想去撕她的頭發,半途又改變了主意,垂下手來,冷笑道:你說我找姘頭,我就去找,我要找就得找個像樣的,也不會找那樣的!她的手朝了牆角處的大炮指了一指。她這一句本為了氣阿康母親的話,不料卻重重地創傷了大炮的心。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米尼的話卻如晴天霹靂一般。忠厚的大炮向來將自己看得很低,對誰都很尊敬並且誠實,而在他自謙的深處,卻埋藏著非常寶貴而脆弱的自尊心,米尼無意將他的自尊心傷了。大炮低聲嘟囔了一聲,推開兩個女人,衝出了門去。
從此,大炮再不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