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夜晚慢慢地過去了,第二天是一個星期天,米尼走在回家的路上,心裏不時地想著:她怎麼又和阿康在一起了?和阿康在一起的念頭溫暖著她的心。她想起與阿婆在一起度過的那些夜晚,好像又一次感覺到阿婆濕冷的雙腳,不由打了個寒戰。早晨清新而蓬勃的陽光驅散了這寒意,她心裏很明朗。而她此時還不知道,她已經朝向她命運的深淵跨出了最初的步子,墮落就在眼前了。她心裏隻是一味的喜氣洋洋,她想:過去的日子多麼暗淡呀!晚上,她又去了阿康那裏,阿康像是知道她會來似的,在房間裏等著。他們放著好好的夫妻不做,卻偏要做一對偷情的男女。他們嚐到了甜頭,不舍得放手,一夜又一夜的共度良宵。他們說著世界上最纏綿的情話,你愛我,我愛你的,將過去的芥蒂統統遺忘在腦後,將來的事情也統統遺忘在腦後。他們各自度過各自的白天,在天黑以後偷偷聚在一起。白天的事情他們隻字不提,誰也不問誰在白天裏做了什麼,誰也不告訴誰在白天裏做了什麼。他們對白天完全不負責任的,隻管在黑夜裏做愛,這是最輕鬆最純粹最忘他也最忘我的做愛。然後他們就躺在床上,等待天明,一邊開著很無恥的玩笑,互相取笑並挖苦做愛時的表現。他們不知道他們已經漸漸的克服了廉恥之心,為他們不久即將來臨的墮落的命運做好了準備。
過後,米尼才想起他們說的那些下流的玩笑其實是越來越迫近的前兆了。後來,米尼將在許多黑暗或明亮的日子裏,對了別人或隻是對了自己,回憶她所經曆的一切過程。在這回憶的時候。她將對所有快樂的,痛苦的,羞恥的,光榮的,都失去了感覺,她麻木不仁,就好像那是一段關於別人的傳說。可是,她卻會越來越發現:一切都是先兆,她好像是從預兆裏走了過來,走向命運的淵底。從此,她將在地底的深處瞻望著太陽,陰影憧憧地從陽光普照的大街上走過。
米尼和阿康度過了最最熱烈的兩個星期的時光,開始慢慢地平靜下來。這種平靜的狀態使米尼感到很愉快,她想這就像勞作之後需要休息一樣。她快樂地度著一個人睡在走廊上的夜晚,與阿康的那些夜晚就好像是堅實的前方或者後方一樣,她以這些為資源做著美夢,容忍著哥嫂的冷臉。然後,去阿康那裏,就成了米尼生活的一部分內容了。她保持了不疏不密的間歇,去阿康那裏,有時過夜,有時不過夜,過夜的時候也不全是做愛。這種新奇的愛戀生活,使她身心都充滿了激動又平靜的感情。這一天晚上,她去看一場工場間組織的電影,散場之後,她走在街上。路燈照耀著路麵,汽車一輛一輛從她身邊開過,高樓上方的天空裏,懸掛著半個月亮,還有幾顆星星。她覺得有些孤單,便轉身上了一輛汽車,朝阿康的亭子間去了。這不是一個事先約定的晚上,所以米尼想:阿康不一定在家。可她還是決定去試一試。阿康果然不在,她用她自己的鑰匙開了門,打開了電燈,在燈下坐了一會兒,就獨自上床了。就在上床的那一瞬間裏,她心裏升起了一個很奇怪的念頭,她想:阿康有沒有別的女人呢?她又想:阿康既能和自己這樣,那麼會不會和別的女人也這樣?她還想:阿康不再是他的男人了,他是可以和別的女人的。這個念頭使她興奮起來,她決定在房間裏搜索一番,看有沒有別的女人留下的蛛絲馬跡。她一個抽屜一個抽屜耐心地翻找著,抽屜裏幾乎沒什麼東西,阿康將自己的衣服都搬到父母家裏,這隻是一個空室了。她在大櫥裏找到了自己的幾件舊衣服,衣服上散發出一股陳年的樟腦味,使她心動了一下,想起了一些遙遠的情景。她將床底下也檢查了一番,掃出許多棉絮一樣的灰塵。她終於什麼也沒有找到,可是,心裏的疑慮非但沒有消除,反而更強烈了。她喪氣地躺回到床上,抱了膝蓋想道:為什麼每一回見麵,阿康都要事先預約,並且要說定。假如她說:“也許來,也許不來”那樣模棱兩可的話,就會遭到阿康果斷的拒絕。她還想起她所不在場的所有的時間。阿康究竟在做什麼?她甚至想起阿康做愛時的種種陌生和新鮮的手法與表現,那又是與誰共同培養的呢?她這才想起在與阿康重逢之前,他們所分離的那一長段時間,那一段時間,阿康是怎麼度過的呢?她心中的疑團滾雪球似地越滾越大,由於找不到證據,她恨得牙癢癢的。她捶著床繃,床繃發出“咚咚”的憤怒的聲音。她在心裏說:阿康,阿康,你到底在做什麼?得不到一點回答,她甚至流出了氣惱的眼淚,深深的妒忌折磨得她不能安眠。流淚使她漸漸平靜下來,她在心裏慢慢地醞釀著一個捉奸的計劃,然後她便疲乏地睡著了。
大約是早晨五點鍾的光景,屋裏還是一片漆黑,米尼被門鎖的聲響驚醒了,阿康推門進來,兩人都驚了一跳,阿康說:你怎麼在這裏?米尼說:我為什麼不能在這裏?兩人都有些惱怒。米尼又說:你怎麼這種時候回來?阿康就說:我為什麼不能這種時候回來?兩人都僵在那裏。弄堂裏牛奶車叮叮當當地推了進來,掃地的也來了。天有一點亮。他們兩人的臉,在晨曦中顯得很蒼白。停了一會米尼緩緩地問道:她是誰?這話一出口,她的心就狂跳起來,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麼樣的回答。阿康一怔,這一怔並沒有逃過她的眼睛。阿康說:什麼他不他的?我不懂。米尼冷笑道:你怎麼會不懂呢?你心裏是很明白的。阿康心裏開始擂鼓了,他想:她知道了些什麼呢?可是他又想:即使她知道了,又怎麼樣呢?他為自己的膽怯很生氣,就說:看來你心裏也是明白的,那我就不說了。米尼的心停止了跳動,她忍著發抖,強笑道:我並不明白,你倒說說看。阿康想:原來她隻是訛自己的,不料卻被她訛了出來。心裏很惱,乾脆橫下了心來。米尼也想:原來隻想訛他的,卻訛出了實情。她心中的疑慮真的變成了事實,反感到一陣輕鬆,卻又萬念俱灰。阿康脫掉西裝,解開領帶,使米尼又一次痛心地想道:他穿西裝是多麼好看!阿康往沙發上一躺,將窗拉開了,晨光照射進窗戶,天大亮了。你確實不大明白,阿康耐心地說道,現在我們之間已經沒有約束了,我們彼此都自由了,事情就是這樣;對你的方針政策是,來,歡迎,去,歡送,事情也就是這樣。我不要聽你講大道理!米尼叫道。可是這不是大道理,這隻是一般的道理,阿康解釋道。米尼絕望地哭了起來。她連連叫著“阿康”“阿康”的,卻說不出一句話來。阿康等她哭得差不多了,就說:你也好起來了,我要睡了。米尼聽了這話就抬起了頭,眼睛裏幾乎冒出了火,使阿康望而生畏。她陰慘地笑了,說:好啊,來吧,我會讓你睡好的。阿康往沙發裏一靠,說:我不睡了。為什麼不睡?米尼下了床,赤著腳來拉他,阿康竟掙脫不了,被她拉到了床邊。這時候,他火了,奮力把米尼推倒,說:你叫我倒胃口!米尼躺在床上,叫道:你也叫我倒胃口!心裏卻痛得要命,她說:阿康,阿康,我哪一點待你不好,我總是待你那麼好!阿康就說:米尼,你怎麼也這樣乏味,真叫我失望透了,我以為你和別的女人不一樣呢!聽了這話,米尼心如刀絞,覺得阿康是又知心又無情,她眼淚流了個滿枕,哽咽得說不出一句話。阿康說:你在這裏,我走了,你走的時候,別忘記鎖門。說罷,就出了門去,留下米尼一個人在屋裏。米尼躺在床上,太陽已在前弄升起,還沒來到後弄,人們踏著快樂的步子去上班或者去上學。她心裏想著阿康,一會兒流淚,一會兒咬牙,有一會兒,她想把他殺了,可是又覺得殺了也不解恨,於是她就簡直不知道應該怎麼辦了。後來,她想,她要報複他,她也要讓他嚐嚐吃醋的味道,她也要去找個男人。可是,有哪個男人能像阿康這樣呢!她頓時又覺得暗無天日了。她在床上一直躺到中午,肚子餓了,咕咕地叫了,她不知道為什麼心裏這麼難過,肚子卻還照樣的餓。她起了床,穿好衣服,正準備出去,門卻開了。進來的是查理。
她說:查理,你怎麼來了?查理說:阿康叫我來的。她說:阿康叫你來作什麼的?查理又說:不是你讓阿康叫我來,說你要請我吃西餐,去“紅房子”。她想把查理罵出去,又一想算了,就說:阿康一定是弄錯了,不過,我可以請你吃餛飩。查理說:葷素豆皮和雞肉生煎吧!米尼看著兒子,想道:查理怎麼和阿康一模一樣,一樣的調皮,一樣的討人嫌。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鎖上門,和查理一起出去了。查理已經和她一樣高了,走在她旁邊,像個大男人似的。皮膚和阿康一樣白,卻比阿康結實,肩膀厚厚的,像一堵牆。她想道:查理已經十三歲啦!心中不知是喜是悲。母子二人乘了兩站汽車,到了淮海路上的葷素豆皮店。米尼去占位子,給了錢和糧票讓查理買籌子,忙了一陣,兩人才算坐定。等查理的一份豆皮下了肚,米尼問道:爸爸是女朋友了嗎?查理想了想說:不知道,我是不管阿康閑事的,阿康也不管我的。米尼說:像你這樣的的人,沒有人管就完蛋了。查理說:那也不見得。然後又問:米尼你有沒有男朋友呢?米尼說:我的閑事也不需要你來管。查理說:米尼,你要嫁男人,千萬不要嫁阿康這樣的了,你嫁個香港人吧!外公外婆不是在香港嗎?讓他們給你找個男人好了。米尼喝住他,叫他住口。他卻一徑說下去:到了那時候,米尼你發財了,阿康給你倒洗腳水你也不要啊!米尼不由被他說笑了,嘴裏還罵他不學好倒學壞。吃完了,查理抹抹嘴,說:米尼,你給我一點錢好嗎?米尼本不想給他,可想想又給了他兩塊錢,把他打發走了,然後自己一個人慢慢地朝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