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很長久以來,出現在米尼生活中的希望。不過,這希望還相當微弱,稍不留心就會毀滅了它,於是她就小心地將這希望保護起來,成為她的秘密,暗中安慰著她,啟示著出路。表麵上,她依然過著以前的生活,有時和平頭,有時和阿康,風聲過去之後,他們又開始了他們的勾當。這中間,查理回來過一回,他又長高了一截,問他在做什麼,他作出不屑回答的樣子。阿康懷疑他在倒賣外彙,米尼卻說他像拐賣婦女兒童的樣子。他出手很大方,請阿康和米尼到國際飯店吃了一頓,席間,抽著很昂貴的萬寶路香煙。他很無意地問米尼,外婆回來怎麼樣?米尼說沒怎麼樣,心裏卻警惕起來,恐怕查理會插手這事,最後弄得誰也去不成,於是在查理麵前沒事人一樣,一字不漏,可是事後,她卻對阿康說了。她覺得他們這做父母的最終會在查理手下翻船。不知為什麼,她要這樣想,她從查理的眼睛裏看到一種很歹毒的神氣,她想:他們喂大了一頭虎啊!這時候,她意識到了危險,遺憾的是,她沒有判明這危險來自的方向。她和阿康說:她有一樁事情,特別害怕半途而廢,希望他能幫她出出主意。阿康問是什麼事情呢?米尼就將這事的前前後後告訴了阿康,阿康聽罷就笑道:我們明天就去辦複婚手續吧,我堅持到現在不結婚,是有預見的啊!米尼又氣又笑,咬牙道:我倒不幹了,我要到香港去找個大老板,要麼你來做我們的聽差吧!做得好,讓你進寫字間,我們的公司很大啊,有一幢洋房那麼大呢,阿康說:也好,然後我們把大老板毒死,遺產到了你手裏,我們再結婚,就像《尼羅河慘案》那樣。說罷又正色問了一句:簽證簽下了嗎?米尼曉得他在嘲諷自己,隻作聽不懂,說:機票也買好了,禮拜八的。兩人鬧了一陣,就分手去找各自的朋友,度過這一個夜晚。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米尼很關心郵政,每天上下午都要問問有沒有自己的信,長久的沒有信來,使她的希望平息了。開始,阿康見麵,還要拿這樁事作笑料打趣打趣,漸漸的也膩味了,兩人都有些忘記。就在這時候,“拉網”的消息傳來了,在他們經常去的地方,出現了一些陌生的麵孔,像是便衣。他們不敢出門,躲在家裏,等待風聲過去。為了防嫌,他們彼此都裝作不認識的樣子,再不作來往。他們像兔子一樣,縮在自己的窩裏,一聽風吹草動,就驚恐萬狀。查理在此時便以他有利的身分,在大家之間傳遞著消息。他現在的勾當是“放煙”,從頭道販子手中得到外煙,然後在大街小巷兜售,除了從中得些回扣之外,還以他慣常的弄虛作假手法,攫取不義之財。比如在外煙的煙殼裏裝進普通香煙,或乾脆以馬糞紙取代,進行巧妙的調包。他做這種把戲可說是百發百中,腿又跑得飛快,當麵說謊的本領也很高強,你說你剛見過他,他說一生一世都沒見過你,叫人百般無奈。他的消息很靈通,其中謠言要占百分之九十。他給米尼隊康他們帶去的消息或是最好的,或是最糟的,於是,他們一會兒暗無天日,一會兒雨過天晴,悲一陣,喜一陣。終於有一天,他們發現他們在受查理的愚弄。看了他們驚慌失措,無所歸依,他是多麼快樂啊!這時,他們改頭換麵,躡手躡腳,在阿康的亭子間裏碰頭,他們合力把查理揍了一通。然後,他們想:是不是要去外地躲避一時。逃亡的情景湧上心頭,大家心情都很暗淡,街上正有警車嗚嗚地駛過,他們不由屏息斂聲,等警車遠去之後,平頭慘然說道:其實我們這種人,到底是逃不過去的。平頭忽露出這樣的灰心,使大家心情都很沈重。平頭忽又振作道:所以我們就要盡情享受自由的日子!他將手伸進身旁米尼的懷裏,很緩慢又很有力地撫摸著。米尼先還抵擋,漸漸軟弱下來,將頭垂在他胸前,閉上眼睛。忽然,一聲銳利的尖叫驚醒了她,原來阿康他們在沙發上早已如火如荼。米尼睜開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還對平頭說:你看啊,他們!他們也看他們,他們互相觀望著,還取笑和誇讚著。在高漲的情欲裏,他們不再感到恐懼和灰心,有的隻是快樂。他們精神抖擻,情緒昂揚,他們曉得一旦達到頂點便會走下坡路,於是就將到達頂點的道路無限期的延長。他們合夥做著這些,心想:這為什麼要是一個人對一個人的事情,這應是大家的事情。他們這一夥亡命徒已不顧死活,死有什麼了不起呢!他們共同地想道:哈哈地嘲笑著那種怕死的觀念。他們越到後來就越像一場集體肉搏,他們全力以赴,浴血奮戰,抵製著恐懼的末日的心情,和即將來臨的危險頑抗,他們拚命要將害怕從心裏驅趕出去,他們要使全部肉體都來參戰,他們把電燈開得亮堂堂的,照耀著他們精赤條條的肉身,他們將身體弄得髒不堪,使盡一切下流的手段。這樣,他們就不害怕了。查理一人走在路燈燦燦的馬路上,心裏罵著“我操你”那類的髒話。他穿的可說是出奇的體麵,牛仔裝,耐克鞋,電子表,抽著外煙,他摸打火機時將一塊錢抽落在地上,有人說你的錢掉啦,他回過身去,看看那路燈下靜靜的一塊錢,然後噗哧地笑了,他從口袋裏摸出一疊十元的錢票,對那人說:你看,你看。他心裏忽又高興起來,沿了馬路朝前走去。
亭子間裏終於偃旗息鼓,那四個人是真正死了,到了地獄。他們好奇地望望頭頂的電燈,那電燈激烈地搖晃之後,正漸漸地停擺,光影的晃動使他們好像乘在一艘下沈的船上。
幾天之後,平頭進去了。他進去之後,米尼就想:他這樣的人不進去才怪呢!平頭進去是因為涉嫌了一起殺人案,死者是一個賣淫的女孩,後來查明平頭和此事無關,可卻又查出他別的事情。米尼覺得:坐牢的命運是不可避免的了。她天天坐在家裏等待著逮捕,街上走過一輛救護車,都被她以為是來抓她的警車。後來她又聽說平頭至今不承認皮條客的罪行,隻說他是一名嫖客,並供出了幾個與他有過關係的女孩。她幾乎魂飛魄散,好幾次想去自首。然而,一個星期很平靜地過去了,沒有人來找她,阿康也安然無恙。米尼眼看著就要支持不住,覺得已經崩潰了。這時候,她竟接到了母親的來信,信中說,可以幫助她去香港。米尼感激得嗚咽起來,她想這真是天無絕人之路,以前的灰心絕望是不對的。激動之中,她跑到阿康那裏,告訴了他這個消息。她再沒想到這就是她所犯下的一連串錯誤中的最後一個錯誤。她把媽媽的信給阿康看了,阿康說:現在你可以去申請護照了。米尼就問他應當辦些什麼手續,阿康說可以幫她去打聽。米尼心裏湧起一股暖意,她想起了他們作為夫婦的最美好的時光。這天,他們在一起過夜,親熱時阿康在她耳邊說:到了香港,不要忘了他,他們也可算是患難之交啊!米尼感動地貼近了他,和他作著山盟海誓。這一夜就好像是初婚之夜,他們和好如初,不記前嫌,阿康格外的溫柔體貼,情義綿綿。米尼想:她的阿康回來啦!她想起他們分別了那麼長久,這樣分別的日子是怎樣糟蹋和無望的日子啊!她禁不住淚流滿麵,啼哭不止。阿康就極盡安慰之能事,囑咐她即使到了香港,也不可放鬆了警惕,那也是一個是非之地啊!米尼淚眼朦朦地想到,她終可以逃脫這裏的一切了,心裏喜洋洋的。這一夜做了許多美夢,也做到了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