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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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米尼會想:警察怎麼不來捉他們呢?她從正午的大街上走過,人群浩蕩地走在她的身邊,她覺得有人以奇怪的目光注視著她,這目光常常是從背後傳來,當她轉身望去,卻見身後隻有一個孩子,吃著一根雪糕。太陽使她目眩,睜不開眼睛,她覺得人群很快樂,又很悲傷,而這快樂和悲傷統統與她無關。十字路口,有一個年輕的警察在指揮交通,陽光幾乎將他照成透明的,車輛在他身前交彙流通。她望了那車輛,就好像是一隊巨大的甲殼蟲。她從警察身前朝了綠燈走去,臉上帶了挑的微筆,好像在說:你來抓我呀!她走過大街,忽然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隻過街老鼠,身後拖了地板夾層裏潮濕的黑暗,沒有人注意她,人們走路,吃東西,吵嘴,打架,她便在人們紛亂雜的腿腳間穿行。他們在做什麼呀?她茫然而驚訝地想。他們不理睬她。

有一天,妹妹進去了。有一個嫖客被捉住,供出他睡過的女人,其中就有妹妹。其實,人們說,這不是一個嫖客,而是一個真正的流氓犯,他為了減輕罪行,把他結交過的女人全當作暗娼供了出去。還有一種說法是:妹妹早已被警察盯上,這一日,警察裝扮成一個嫖客,正要行事,卻亮出了手銬。這天米尼和平頭約好,在一起吃飯,米尼先到,平頭來到的時候,就說了這個消息。他說他們要出去躲一躲,不知道妹妹會不會供出他們。他相信妹妹會應付得很好,她從小就呆過工讀學校和少教所,可是事情怕就怕萬一啊!他給了米尼一些錢,讓她最好能夠離開上海。米尼決定去蚌埠,那是她比較熟悉的地方。

這已是冬天了,蚌埠的天空飄揚著灰塵般的雪花。她住在一家私人的旅店裏,吃著速食麵和紅腸,從早到晚都圍了一條髒的棉被坐在床上,上身則穿了裘皮大衣,雙手袖在寬大的袖筒裏。老板是一對三十來歲的夫婦,每天在房裏開一桌麻將,直到夜半。有一天,雪停了,出了蒼白的太陽,米尼就出門了。這時候,她已經在這屋裏住了三天,天空在她頭頂顯得很高遠。她找了一個飯店吃了一頓午飯,從飯店出來時,她發現這條街道有點熟悉,沿了街道走去,看見了一家澡堂。她想起很多年前,他們曾在這裏宿夜,那是她與阿康最初相識的日子,這日子已過去了一百年似的。她不由在心裏問道:阿康,你為什麼不從臨淮關上車呢?她站了一會兒,就向回走去。走到旅館時,老板房裏的麻將已經開局,她走進去,站在旁邊看,與老板娘閑聊了幾句。老板娘問她來蚌埠是出差嗎?她說是的,可接連的雪天使她不方便出門了。老板娘就說雪已經停了,天晴了。她說明天就要辦事了。說完她就回到自己房裏。這天夜裏,她覺得她非常需要男人,她徹夜不能安眠,翻來覆去。老板房間裏傳來洗牌的聲音,聽來是那麼清脆。好容易到了早晨,她又疲倦又頹唐,她想:今天如若再沒有一個男人,與她做那樣的勾當,她就過不下去了。早上,她去了輪船碼頭,平頭口授與她的經驗,已足夠她經曆一次小小的冒險。很快,就有人上鉤了,這是一個東北人,在這裏中轉。他高大而強壯,臉色微黃,有浮腫的跡象。米尼曉得,這是那類長期離家在外的男人,已憋了一肚子的火了。他請米尼吃了午飯和晚飯,又看了一場格鬥的電影。他說話舉止均粗鄙不堪,隨地吐痰,將鼻涕擦在桌椅的腿上,和他一起吃飯是受罪。可是米尼知道,這樣的人在床上是好樣兒的。她注意到他有一種下流的眼神,言辭中有許多淫晦的用語,這是個老手,米尼心旌搖曳地想。天黑了以後,他們悄悄地來到米尼的房間。米尼的欲望如火山爆發,幾天裏的孤寂,暗淡,寒冷,飲食不良,全轉化為欲望,噴薄而出。他們來不及將衣服脫乾淨,就半穿了衣服行動起來。他們一次不夠,又來第二次,甚至第三次,這才稍稍平息下來。水泥預製件的樓板下麵傳來清脆的洗牌聲音,還有人嘰嘰噥噥的說話聲。那人久久地趴在米尼身上,就像一條垂死的大狗,他忽然簌簌地抖了起來,篩糠似的。米尼將他推翻在一邊,他竟像爛泥似的滾落了。這時候,米尼心裏對他充滿了嫌惡,她對他說:把錢給我,你就滾吧!那人卻說還要一次。米尼鄙夷地說:你不行。他非說行,於是又動手,卻果然不行。米尼說:說你不行吧!那人喪氣地起身,穿好衣服,給過錢後,就下了樓去。門縫裏,米尼看見那老板正站在樓梯口,望了她的房門微笑。她心裏就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開始籌劃回去的事情。夜裏,她做了一個夢,夢見那老板推門進來,要挾她,要同她睡覺,否則就要去報警。她出了一身冷汗醒了過來,這時才發現自己已是身心交瘁,她已將自己糟蹋到底了。早晨,她收拾了東西,與老板結了賬。老板詭秘的眼神,幾乎使她懷疑起來:昨夜的夢境是不是真實的。她不寒而栗,付了錢就朝外走去。天色又迷蒙起來,用心不善地溫暖著,她在火車站坐了一天,天黑時才上了火車。蚌埠就好像是惡夢一場,她連想都不願想了。她心裏說道:妹妹若是供出了我,就讓他們來抓吧。火車從淮河大橋上當當地駛過,她又想道:跑,難道是跑得了的嗎?

妹妹沒有供出他們這一夥,一切安然無恙,平頭崇敬地說:妹妹就像烈士一樣。這天晚上,他們一夥聚在一起,回憶著妹妹的往事:第一個和妹妹睡覺的男人,是她的父親。妹妹從此就從家裏逃了出去,那時妹妹才十三歲,沒有工作沒有錢,全靠大哥哥們的幫助。她在無數奇奇怪怪的地方宿夜,造到一半的新工房,防空洞,橋下的涵洞,可是她也睡過最豪華的賓館客房。妹妹就是這樣長大的,大家都從心裏生出了憐憫,覺得以前沒有好好地待她。平頭說,妹妹很快就要解到白茅嶺去了;她的媽媽去看她,她不肯見,說沒有媽媽,是那人冒充的;後來,承辦員非要她見,她隻好去了;一去,她媽媽就哭,妹妹站起身就走,罵道;哭死鬼啊!他們說其實應當去看看妹妹,給她送點東西去,可是,探望必須要帶戶口名簿,證明和她的關係,他們這些人裏,是一個也去不得的。米尼心想:白茅嶺是一個什麼地方呢?

阿康告訴米尼,她不在的幾日裏,查理不見了,不曉得到哪裏去了。米尼咬牙道:隨便他去。阿康說:也隻有這樣了。米尼由查理想到妹妹,從妹妹想到妹妹的父親,她忽然有點悲愴地說道:阿康,你說我們前世作了什麼孽啊!阿康說:我們前世一定做了許多善事。阿康的調侃叫她笑了起來,心想:阿康怎麼一點沒變呢?然後,她和阿康手拉手去看電影。從外地回到上海,米尼心情很愉快,她告訴阿康,她在蚌埠走過了他們曾經住過的澡堂。阿康說:論起來,那是我們的發源地啊!米尼就笑,他們很輕佻地談論著那段往事,笑得要命,好像在看自己的笑話。他們出了電影院就在馬路上漫無目的地逛著,最後去了亭子間。他們已有很長久的時間沒有做愛了,彼此甚至有些陌生,各自都有些對方不了解和不熟悉的手勢和暗示,雙方都意識到在他們中間,已隔了一條時間的河流。事畢之後,他們沈默了很長時間,想著各自的其實又是共同的心事。忽然米尼噗哧一聲笑了,阿康問她笑什麼,她說想起了一樁可笑的事情,阿康讓她講來聽聽,好共用快樂,米尼說不和你共用,他就說算了,兩人繼續沈默。停了一會,米尼叫道:阿康!做什麼!阿康問。假如你捉進去了,會供出我嗎?米尼問。阿康就說:假如你捉進去了會供出我嗎?米尼說:你先回答。阿康說:你先回答;米尼說:是我先問,所以你要先回答;阿康說:是我後問,所以我要後回答。米尼笑了,阿康雖不笑,卻也喜形於色。兩人覺得,流逝的歲月裏的舊的情景這時又回到了他們之間。米尼無奈地想,她總是拗不過阿康的,她說:我不會供你的。阿康就說:我會的,米尼又笑,她想:和阿康之間的快樂歲月已經過去得多少久了啊!他們說笑一陣,就躺下睡了。

後來米尼又一次想:一切都是有暗示的,她在暗示裏生活了多麼久啊,她卻一點也不領悟。

不久,米尼的母親回來了,阿康為他找了一個價錢便宜的飯店住下。米尼每天早晨過來陪她母親逛馬路,買東西,還去了無錫作二日遊。母親給了米尼一隻金戒指,幾套衣服,和一些外彙券。這一對母女早已淡漠了血緣親情,陌路人一般,隻是客氣相待。在無錫的晚上,兩人住在賓館,忽然間,她們之中滋生出一種親切的心情,使得她們覺得,必須要說一些知心和貼己的話題。母親告訴她,在他們到了香港的第五年,她父親就討了小老婆。也是從大陸去的,廣東潮州人,他們共生了三個孩子,那女的很有錢,會做生意,自然也是非常厲害,把父親管得很嚴。弄到後來,她倒像是大老婆,母親這裏,卻成了小公館,父親隻能偶爾回來看看母親,照料一下生意。不過,那女人有一點好,就是逞強,不要父親的錢,說到這裏,母親流露出欣慰的表情。米尼被母親的故事感動,也將阿康拋棄她的事說給她聽,母親耐心聽了之後說道:你前後共做了兩件失策的錯事,一是“引狼入室”;二是“放虎歸山”。就是說,第一,不該將那小姊妹帶回家來;第二,則不該和阿康離婚。和他離了婚,不正好逞了他的心?就像當年我與你父親,如果離了婚,人走了,財產也要分去一半,可謂雞飛蛋打。如今,人走了一半,東西卻都在我手中,他反還要看我的臉色。隻不過他的心不在了,可是,人心到底又值什麼呢?人心是一場空啊!母親有些傷感地說道。聽了這話,米尼就說:我原是為了懲罰他,不料卻叫他痛快了。母親用手點了一下米尼的額頭,道:你也是聰敏麵孔笨肚腸啊!這責備使米尼覺得很親昵,她心頭一熱,說道:媽媽,你如果在我身邊,我就不會吃虧了。母親聽了這話,眼圈也濕了,她想起三十年前離別兒女的情景,那時米尼還是個小孩,穿了背帶褲,現在眼角已堆上了皺紋,她險些兒說出“我到香港來吧”這樣的話了。但她立刻又平靜下來,想起種種現實的問題,就遲疑了。而就在此時,米尼心中也升起了同樣的念頭,這念頭像神靈之光一樣照亮了她的心,在這光芒的照亮之下,她甚至感覺到,她其實一直是生活在深夜般的黑暗之中,她很衝動地脫口而出:媽媽,讓我去香港吧!接著,她緩緩地說道:她如今是孑然一身,阿康已離開她,查理這個兒子她也不要了,本就是判給阿康的,她孤苦得很啊!她訴著苦,其實也是讓母親放心,她是沒什麼拖累的。她又說:她是什麼苦楚都嚐過的,自信還有一點聰敏,到了香港,如媽媽不嫌棄,就給媽媽做幫手,如覺不方便,她就做別的活。她說:媽媽在香港其實也是孑然一身,媽媽心裏有話對誰去說呢?母親聽著這席話,暗暗驚訝女兒不可小視,像是經過一番風雨。她想:身邊有這樣一個女兒,會是幫手還是禍害呢?她拿不定主意。米尼漸漸地住了口,她看出母親正在猶豫,心想:應當給她時間,就借擦淚進了洗澡間,洗過澡才出來上床,一夜無話。過後的幾日裏,她們也再沒提起這個話題,直到母親臨走的那一個晚上,米尼才說:她從小和媽媽離開,別人有的快樂她都不曾有過,如今在內地也是前途茫茫,在工場間裏縱然做死了,也得不到多少錢,更何況由於原料的問題,工場間三天兩頭沒活幹,隻有百分之幾十的工資,她已年近中年,算起來,母親也是她這樣的年紀去的香港,不是依然會有一番作為?希望媽媽也給她一個機會。她說的句句在理,可真正使母親觸動的隻是最後一句話,她沈默了一會兒,說:她當年兩手空空到了那裏,住是住在她兄弟店鋪裏,其實就是個守夜人啊!白天在鋪子裏做工,拿最低的工錢,還要支付飯錢和房租。在那種地方,人人都要憑自己,沒有理由靠別人,如要靠了別人,也須付出代價,其實就是拿自己去作交換,自由是頭等可貴的。母親的話,米尼句句都聽懂了,覺得事情有了幾分希望。但是——母親又說,今日的香港不比當年,人口增加得很多,移民成了壓力,失業的現象很嚴重,事情也許會有大的困難。米尼聽到這話,便覺希望又少去一半,可是她覺得這才是母親辦事切實與精明所在,於是,希望又再一次地滋長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