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要拋棄布告,扔掉討論,丟下1994年,帶著親愛的讀者走進60年
代裏去,故事還是從60年代開始好。
萬事開頭難。故事就從馮建軍的養母身上開始說起吧。
馮建軍的養母是長沙市人,很愛俏,有個小名叫“上海小姐”,這當然是很漂亮的意思。養母姓江,長沙H機械廠的上輩人回憶起這個女人時都說,她算得上是個美女,四十歲的人了仍跟二十幾歲的女人一樣相當漂亮,那真是少見呢!我長大後,回憶馮建軍的養母時,我確實覺得那個女人的那雙眼睛留在我記憶裏的印象很深很深。我總感到那是雙深幽幽的大眼睛,像我後來在知青點見到的一片深綠色的塘,那片塘的水很清,是山浸水,它的綠色是四圍茂密的樹木倒映進去的結果。那片塘裏,時常有陽光跳躍,而馮建軍養母的那雙眼睛裏卻沒有陽光光臨,有的隻是一種憂怨。當然這種情感是我長大了以後才體驗出來的,這是經過一個成年人的大腦加工出來的,就好像金子加工成了首飾一樣。我小時候體會不出這種味道。我小時候隻認為馮建軍的養母是機械廠長相最漂亮的女人。
“你還記馮建軍的養母是什麼樣子嗎?”我曾這麼問過劉建國。我們當時都是長沙H機械廠的子弟,劉建國也是我的小學和初中同學,他在這部長篇小說中很重要。請讀者記住劉建國這個名字。
“哪個還記得那麼多?這個世界要忘記的事情太多了。”劉建國理直氣壯地說。
“未必沒一點印象了?”我望著劉建國,“我記得你那時最喜歡到馮建軍屋裏玩。”
“我隻記得馮建軍養母的牙齒很白。”劉建國回憶起了一點說,“我想起來了一點,馮建軍的養母喜歡笑,一笑就露出了一口白牙齒,齊齊整整的。”
“你總算回憶起一點了,”我誇獎他說,“證明你還是有點記性。”
“我還記得馮建軍的養母眼睛也很大。”劉建國將他的記憶發展下去說,“但我不太喜歡那種大眼睛的女人,我喜歡女人的眼睛像彎彎的月亮。大眼睛的女人不嫵媚。”
“你這是謬論。”我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越大越明亮。我這樣看。”
“那是你這樣看,我不這樣看。”劉建國不同意我的話道,“我喜歡月牙眼的味道,張小英就是這種彎彎的月牙眼,這種女人會溫柔,懂得嫵媚。”
“你喜歡張小英?”我問他。
“不是。我隻是覺得她那雙眼睛好看。”劉建國輕描淡寫地說。
“但是我聽李躍進說,你三天兩頭到辦事處找她。”我笑笑,盯著他,“你不是圖謀不軌吧,老實說看?”
順便說一句,李躍進和張小英也是這部小說中的主要人物。
這當然不是我們小時候說的話,這是我們成年後說的話,時間是在80年代裏的一年——準確地說是1988年春天裏的一天說的話,當時我剛剛從湖北調回長沙,身為個體書店老板的劉建國來看我。我記得他以快活的模樣對我說:“何斌,你終於調回來了囉!”
我還是應該把筆頭落在馮建軍的養母身上,讓故事從她腳下出發。
馮建軍的養母十七歲時嫁給了國民黨的一個中校團長做小老婆,那年她剛剛從省立一中學畢業,那是1947年秋天,離湖南和平解放隻差三年時間。我不知道馮建軍養母的家庭背景,但我知道她解放前是國民黨一個中校團長的姨太太,而且還知道那個團長丈夫帶著一個營的兵力跟隨白崇禧的桂係部隊逃離了湖南,從此下落不明。馮建軍的養父馮清明是養母的第三任丈夫。養父如一頭強健的公牛,大步踏進了她的心田,並很能吃苦地來回耕耘著,使打定主意永遠不再結婚的養母迅速地動搖了,這就好像一隻在海中漂泊的帆船又見到了彼岸一樣。在此之前,江笑月還結過一次婚,那是在1954年,她與一個小學教師結了婚,兩人生活了七年,但因她不能生育——她懷孕和流產了三次,最後一個懷了六個月,卻死在她的子宮裏。小學教師及小學教師的母親都絕望了,小學教師是家裏的一脈單傳,當然不可能就在他身上把傳宗接代的香火斷掉,自然就好合好散地離婚了。“我是不能為你生孩子的,”江笑月擺出一副很客觀的模樣看著向她求愛的馮清明,“醫院裏已經檢查過好幾次了,我沒有生育能力。我勸你去找別的能生兒育女的女人,我不能生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