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父馮清明在馮建軍家住了半個月,這半個月他們父子倆睡在一張床上,抽著煙,說著話,不像父子,倒像一對久別重逢的朋友。養父生性就是個寬容的人,在監獄裏受管製了這麼些年,已習慣了不喜形於色。他不是來投靠養子的,假如馮建軍是隻身一人,他可能會留下來與馮建軍相依為命,也好盡些做父親的責任,幫幫馮建軍。但馮建軍已經結了婚,他就覺得沒必要長久地呆下去了。他在勞改農場做過好幾年木工,不是做家具的那種精細木工,而是做門窗的大木工。他瘸著一條腿,走進日雜店買了錘子、鉗子和釘子,把馮建軍房裏的門窗和桌椅都修整了一番。接下來的一天,當父子倆麵對麵坐在桌前吃飯時,養父望著他,吞吞吐吐了半天後,才帶探索性質地問他:“軍伢子,我以前存在銀行裏的那筆存款,你取出來用了嗎?”
馮建軍記都不記得了,這也是因為那本存折早就不見了,隻怕是在他讀小學的時候就丟了。“我曾經去取過,”馮建軍想起來了後說,“但當時我還小,銀行裏不準我取。後來這本存折不曉得到哪裏去了,丟是肯定丟了。”
養父哦了聲,喝口茶,沒再問這事。但是第二天,他卻說要去銀行裏問問,看看這筆存款是不是被別人取走了。“我陪你去,”馮建軍說。
兩人就出了門,往街口上的那個銀行儲蓄所走去。這是五月初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空氣很好,到處都有花香撲鼻。兩人緩緩走到儲蓄所處,養父走進去,掏出他一直珍藏在身邊的工作證,放到水泥櫃台上,便向一個銀行職員詢問此事。那個年輕的職員聽他說完這事後,就走進儲蓄所後麵的房間去查(當年銀行裏還沒有電腦),隔了會兒他走出來說,那筆存款還在,不過要馮清明去原單位打個證明,證明存折遺失,也證明他就是馮清明,因為這種工作證已經作廢了。
“你開了證明就可以取。”年輕職員說。
馮建軍忙陪著養父向H機械廠走去。父子兩人走到H機械廠的辦公大樓前時,馮建軍免不了多了一句嘴,“爸爸,媽媽就是從三樓的那個窗口跳下來的。”他告訴養父說,“就摔死在這個地方,一隻腳擱在陰溝上,腦漿都摔出來了。”
馮清明頓時臉色極難看,愣愣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兩滴混濁的熱淚從眼眶裏滾了出來,順著他那土黃色的坎坷不平的臉頰悄悄滑落。
馮建軍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悔不該多嘴地看著養父。“爸爸,我們走吧?”他小心地說,盯著滿臉悲傷的養父。
養父仍凝望著那塊挨著陰溝的,有些雜草和碎瓦片的地,沒有動。
馮建軍望一眼天,天空藍藍的,有幾塊灰白色的雲在緩慢地移動:“爸爸,走吧?”他又一次說,瞧著臉上有濁淚滾動的養父。“走吧?”
養父仍然沒動。這時有幾個人走過來,盯著他們父子倆,眼光似乎是驚詫的眼光。馮建軍真想把養父拉走,他覺得站在這裏很丟人現眼。“爸爸,走吧?”他又說了聲。
養父仍跟沒聽見一樣,呆呆地站著。
“有人來了,爸爸。”馮建軍提高了嗓門提醒養父,“別人在看著我們。”
養父抬起頭,瞅一眼三層樓的那個破舊的窗口,這才低下頭,一聲不吭地跟著馮建軍一並走進辦公樓。他當然就碰見了從前認識的幾個同事,他們都用一種驚詫的目光瞥著他,但沒同他說話,因為他此時的身份仍是“現行反革命”,人們
還不敢同這種身份的人打招呼。那個年代,“好人”都害怕同“壞人”交往,甚至連話都不敢說,因為搞不好,自己還弄不清是怎麼回事就被牽涉進去了。“文化大革命”中,這種教訓太多了,人人都知道這種事情的可怕性。他們隻是看一眼馮清明,就趕緊閃開了,好像鬼看見了火一樣。
“請問,”馮建軍問一個年輕點的人說,“革委會辦公室在哪裏?”
1978年時,雖然毛主席死了兩年了,但任何廠礦、企業和機關單位仍叫革委會。年輕人瞥一眼馮建軍,“在二樓。”年輕人說,手往天花板上一指。
父子倆便上了二樓,走進了門楣上掛著辦公室牌子的房間。辦公室主任是該廠的老同誌,當然一眼就認出了馮清明。他比馮清明還不安地看著馮清明。他是當年把馮清明壓到保衛股的人中的一個。他的眼睛瞪得籮筐那樣大地瞧著馮清明,張著一張牙齒上粘滿煙垢的嘴。“同誌,”養父沒有叫他的姓名說,陰沉著臉,“我是來麻煩你開張證明……
這個老同誌紅著臉,大筆一揮地寫了張證明,並蓋了革委會的章子,交給馮清明後,馮清明低著頭走了出來。那天,馮清明再沒說過一句話,很沉默地苦皺著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