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1章(1 / 2)

我1983年大學畢業分在舉目無親的湖北省宜昌市,拿四十五元錢一月的工資,僅僅就是用工資吃飯和抽煙,幹不得任何別的事了。抽煙也隻能抽三毛錢左右一包的煙,再貴一點就抽不起了。我看見彩色電視機想買,看見電冰箱想買,看見摩托車想買,可是我對自己說“下輩子吧”。我的大學同學望著商店裏的這些高檔商品,都跟我一樣望洋興歎。他媽的,擁有這些東西,和無這些東西,人的感覺就是不同!你的一個熟人騎著摩托車從你麵前高傲地奔馳過去連招呼都不跟你打時,你他媽的心情就不會很平靜。人家是人,你也是人,怎麼他就可以擁有現代文明的交通工具,你卻還跟原始社會一樣用兩條腿走路?他的生活進入了80年代,你的生活就隻能停留在70年代初麼?

1985年秋天的一個上午,我心裏就很有點上述的感觸。那是我請假回長沙聯係調動。我覺得宜昌市前後左右都沒有長沙市好,置身於異地,舉目無親的恐慌感時常襲擊著我的大腦。那天上午,我從一家單位出來,慢慢走到公共汽車站牌下,等著公共汽車,心裏想著一些事情。一輛紅色摩托車很帥地飆到了我麵前,忽地刹住了。

“何斌。”這個騎摩托車的人說,笑嘻嘻地看著我。

這個人就是馮建軍。他穿著一件金黃色的夾克衫,內裏一件白襯衣,打著一根鮮豔的紅領帶,頭上自然戴著一頂鋼化玻璃的紅頭盔,眉目很精神。他的胯下是一輛標著洋文的嶄新的摩托車,叫做“鈴木125”。他騎在上麵神氣活現到了極點。

我那一刻想,他讀書的時候,哪一點比我聰明呢?身下卻騎著“鐵馬”,我卻站在街上等他媽遲遲不來的公共汽車!“你好你好。”我謙虛地打招呼說,“你搞強了。”

馮建軍很開心地一笑,“好久沒看見你了,”他說,“搞什麼囉?”

“上班,”我說,“在這裏聯係調動。”

“何斌,大學畢業拿好多錢一個月?”我相信他是故意這麼問,難道這個天天在生活中轉來轉去的人不知道一個大學生的收入?

“說出來醜。”我說。

他迅速就不問了,這證明他知道得非常清楚,就好像我們都知道,當時日立牌二十英寸的彩電是一千六百元一台一樣。一千六百元是我三年的全部工資,那時候我已加了一級:五十四元一月。而他騎的這輛摩托車,相當於我六年裏不吃不喝的全部工資。我在一家大百貨商店裏,見到過這種摩托車的價格。我雖然買不起,卻以一個年輕人向往占有的心理,站在旁邊欣賞過。“你好過,”我坦然地說,“騎摩托車。”

我和馮建軍當時相當於站在兩個不同的階梯上。在知識這個階梯上,我站在上麵,要比他足足高出一個腦殼。在錢和物質擁有方麵,他站在我的上麵,足足比我高出一個人。我記得我考上大學,臨去武漢的前幾天,在街上碰見他時,他臉上有一種謙卑,似乎我成功了,終於走向了光明,而他卻滯留在黑暗地帶。“你好,你考上了大學羅。”他客套的樣子說,“好咧好咧,將來和我們不在一個層次裏了。我羨慕你。”

我當時確實有點為自己自豪,因為我總算考上了大學。那時候我似乎登上了一條船,而這條船業己揚起了白帆,將載著我的抱負乘風破浪,駛向生活的彼岸。馮建軍隻是留在河這邊的廣大不走運的年輕人中的一員,他們隻有抬起頭羨慕的份。隻有怨“四人幫”害他們沒有好好讀書的份:現在呢,社會風氣變了,物質的東西替代了精神,物質的需求取代了精神的渴求。讀了大學又怎麼樣?五年的工資,把吃喝一除,還買不起一台日立大彩電。這就是現實,這就是存在決定意識,這就是馬克思的辯證唯物主義說的,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我們生活在什麼環境裏,我們腦子裏想的就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