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讓這部小說向前邁進五年,這五年裏有四年我在武漢讀大學。這五年在中華大地上很重要,發生了一些觀念性的變化。“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句幾千年總結和遺留下來的古訓,在中華大地上顯然已不再起主導作用了。人們自發地修正了它的位置。確實書讀多了,在當今這個社會裏,並沒體現出它的特殊意義。這五年,中國大地上的變化是翻天覆地的,政治思想退位到它應該呆著的位置上去了,讀書也不是中國大地上的惟一出路了。那些“文化大革命”中被視為垃圾的勞改釋放犯、無業遊民和一些待業青年,如今個個幹得有聲有色,甚至財源滾滾。被政府用一個新名詞概括為“個體戶”,當然是肯定的意思。那些大學生、研究生雖然在單位上受到了歡迎,但價值卻很低,所幹的事情及獲得的月薪,還不及某些個體戶一個月收入的幾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這可是一件讓人心理不平衡的差別。就是這種差別,使人的觀念漸漸改變了,原來讀了大學也不過如此。
可以說,文化並不高的個體戶,並沒費什麼事而且也沒存什麼願望,卻把中國的傳統文化進行了有力的改變。從前說,積金千兩,不如明解經書。現在滿不是這麼回事了。大家都向錢看了。知識固然重要,可是沒有錢看你怎麼行事。1980年後的中國,大家深切感到錢的重要了。電風扇、電視機、電冰箱、洗衣機、收錄機以及音響等等都湧到百貨商店的櫃台上來了。而這些高檔商品,在1980年以前的中國,幾乎是空白。“文化大革命”中,中國的任何一家百貨商店裏,隻有自行車、手表和收音機。“文化大革命”後的中國,不過就是幾年——在曆史的長河中不過是眨眼之間,就湧出了這麼多人們迫切需要的商品,讓老百姓驚訝得不知從何驚訝起了。電風扇,夏天就是頂用;電視機卻讓人們可以看到世界各地的東西;電冰箱更不用說了,六月伏天可以自己做冰棒;洗衣機更是讓女人們感到是一種勞動力的更新,從前要用手去使勁搓的衣服及被褥蚊帳,現在用機器代替了,自己卻可以站在一邊袖手旁觀。如此等等。這些老百姓迫切需要的生活用品,必須用人民幣去購買。人民幣從哪裏來呢?讀書是讀不來的,當然得去賺!
個體戶是最先擁有這批高檔消費品的。他們賺了錢,家裏迅速擁有了洗衣機、電視機和電冰箱這些讓人羨慕的商品。你不羨慕也不行。他們家裏有,你們家裏為什麼就沒有?難道他們是爹媽生的,我們就不是爹媽生的?他們的單車變成了摩托車,我們就隻能騎爛單車或搭人擠人並充斥著汗臭屁臭的公共汽車?我們的命就賤些?他們就該得享受,我們就該得艱苦樸素到底?他們家的電視機裏人影晃來晃去,歌舞升平,我們就隻能麵對著牆壁?他們家的女人洗衣服被洗衣機代替了,自己可以站在一旁嗑瓜子,我們在寒冬臘月裏,就隻能用兩隻手去洗,把手凍得通紅如包子一樣?他們就是人,我們就不是人?80年代初,這些問題很不平地鑽進了普通老百姓的腦海。人們不再關注誰誰誰讀大學了,而是議論誰誰誰發了財,因為大學畢業生的工資不過就是四十五元錢一月,而四十五元錢什麼都買不到!讀書從政的路又非常遙遠,是遠處的風景,大多數中國人都窮怕了,而老百姓又多半都是急功近利者,都相信眼前的事實。傳統的讀書做官之類的思想,在大多數老百姓的腦海裏紮根多年的,“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觀念,被現代工業文明毫不客氣地動搖了。
1979年我上大學時,讀大學還是讓人羨慕的,因為那標誌著你上了一個台階,這個台階是通向政府機關或國營單位,並且有可能當小領導的,科長的寶座在向你招手呢!我讀大學出來後,社會空氣轉換了,好像某個單位換了領導一樣,從前那個領導老是強調政治掛帥,現在這個領導提倡發展生產力,解決溫飽問題。這種主張對老百姓更貼切更實際。而最早把這種主張付諸到行動中,並且在行動中獲得了令人吃驚的報酬的人,便是如馮建軍這樣的生活在最低層的個體戶。這些人起步時是多麼令人不屑一顧,而他們起步時也確實有點顫顫栗栗,但幾年後,他們的腰杆被人民幣撐硬了,開始令人妒忌地揚眉吐氣了。這些人揚眉吐氣,是一種從骨子裏爆發出來的宣泄,一種報複!社會從前看他們不起,把他們視為不務正業的垃圾,現在他們就是要讓你們看看,他們是多麼人模人樣,多麼瀟灑!你們的兒子或女兒讀了大學又怎麼樣?不過是四十五或五十四(第二年五十四)元一個月,這點錢能買得起電視機、錄像機、電冰箱和摩托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