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世上事並不都像複仇,擱涼了上桌更有滋味。久擱可惜,不如早吃。倒不是說萬事都得趁新鮮吃以便延年益壽,隻是趁你還吃得下一切的時候,把能吃的、能做的、能讀的、能聽的、能愛的,都過一遍。人生的確長得很,但什麼都吃得下還願意吃的好胃口時光,卻短暫得多。
你可以不堅強
你被人欺負時,咬著嘴唇,沒哭;熬過難關後,見到自己人,聽到句軟語安慰,卻會忍不住,哇的一聲號出來,哭個痛快。
類似經曆,大概非隻我一個人有。
以我所見,此時心情大概如此:你被人欺負時,知道對方懷有惡意,知道哭出來後,對方便確定你軟弱可欺,更惡意的欺負便會來,於是跟自己說,不能示弱,否則所受傷害,勢必加倍,所以熬著,不哭。等事完了,似乎安全了,麵對一個可傾訴的人,也來得及審視自己的情狀,覺得自己真慘,於是哭了。
人很少會在機器或刀刃的迫害之前,憑空號啕大哭。人哭,大多數時候,是看對象的。許多時候,對麵站個有血有肉、能聽自己傾訴、能反饋的對象,人就容易哭出來。
我爸老家鄉下,以前有種習俗。老人死了,有專門的老阿婆來哭。老阿婆嗓子響亮、聲氣悠揚,一嗓子哭一下午,還能和軍樂隊的樂曲相和,哭聲繞梁三日。我爺爺過世時,有兩位老阿婆恪盡職守。我親眼見她們倆,吃完午飯,彼此商量:“再哭兩聲吧?”“好。”然後就撲到靈前:“哎呀,他老爺子,你怎麼走得這麼早啊!”
我爸和我叔叔,喪事上都鐵青著臉,沒怎麼哭。因為他們是當家的,得請人,得招待親戚,得聯係火葬場,得包車,得供飯,得搭棚,很累人。那段時候,他倆睡得少,基本不吃東西。到喪事最後一天,兩位阿婆又浩浩蕩蕩地哭了一遭,我爸和我叔叔好像忽然釋放了似的,也哭了一場。哭完之後,我叔叔累睡著了,起來就肯吃東西了:還要吃蹄髈!
有些哭是假的,就像背景音樂;有些哭是真的,哭出來了,就是一口積食,都嘔出來了。
我明白他們的心情,是在幾年之後了。我外婆過世了。我奔前走後,頗為躁鬱。外婆進火葬場了,那時我的心情,與其說是悲傷,不如說是憤怒。心裏有無名火,不知該往哪裏撒。吃飯時,看見遠房親戚談笑自若,心裏就惱恨得慌,想找由頭,罵他們幾聲去——雖然知道,這些親戚八竿子打不著,肯來吊喪,已是情分,但就是覺得,想找事兒罵罵。最後給外婆下葬時,我聽媽一哭,就被傳染了——哭和嘔吐一樣,看了聽了,就會傳染——於是我號啕大哭了一場。那會兒的心情,我現在還記得:
“人世無常,再也見不著外婆了;難過得很;大家都要死,怕得很;為什麼偏是外婆遭了病?委屈惱怒得很。”
哭完了,無名火也就散了。
馬裏蘭大學有位先生說,哭能抵消皮質醇和腎上腺素的影響,緩解壓力。生物化學的事兒不提,但哭,是能表達情緒的。委屈了,“為什麼偏偏是我”,要表達出來。鬱積於心,容易犯病。
我們小時候受的教育,總是“不哭噢,乖,不哭”。江南小孩,小名普遍叫囡囡,媽媽總會說:“哎喲,囡囡跌跤啦,不哭不哭,都怪這台階,台階壞,囡囡不哭……”這招數,哄小孩子很有用。如果仔細想,會發現家長的邏輯是這樣的:小孩哭,代表有事;隻要小孩不哭,就代表平安無事;所以,隻要小孩不哭了,就沒事了……當然,小孩本身很單純,餓了、委屈了,哭;給點東西吃就不哭了。但如果小孩年紀大一點兒,有心事了,你翻來覆去念“不哭”,恐怕就是另一回事。因為不哭,並不代表問題解決了。
如果你安慰過人,也被人安慰過,一定有這體驗:安慰者說的那些道理,什麼要看開點、什麼要節哀,你都懂,但你自己說服不了自己;得聽別人說了,才句句入心,說得你哭一場,就會好些。本來嘛,道理誰都明白,大家都會講。人需要的,隻是一個肯聽自己傾訴的對象。你可以安全地袒露自己的軟弱,聽別人安慰。
實際上,在我看來,當一個人,尤其是成年人,遭遇不幸、壓力極大的時候,安慰他“不哭”,叫他“別傷心”,都不頂用。如果對方遭逢大變,不哭、不傷心、很堅強,那是他的本分,但這並不代表問題獲得了解決。就像相聲裏的段子:富人發願,方圓二十裏,不能見到一個窮人,有一天,真見著窮人了,一捂眼睛:“快把這人給拽走,我心都碎了!”同理,當一個人難過時,你不能單純要求他“不哭”,然後讓他臉色鐵青,把不安和委屈憋在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