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冬天如何取暖(1)(1 / 3)

冬天如何取暖

劉寶瑞先生有段單口相聲定場詩,說兩口子睡覺爭熱炕:

“老頭要在炕裏頭睡,老婆死乞白賴偏不讓。老頭說是我撿的柴,老婆說這是我燒的炕。”

為了爭個炕,掏灰耙、擀麵杖都出來了,動了兵器了。雖然是玩笑話,細想來也不無道理。你說,當下大冬天,遇到熱被子被踢掀開、酣睡被敲門聲驚醒、房間裏本來暖著卻有人忽然開窗透風、大早上被鈴聲叫出被窩接電話結果發現打錯了,哪件事不讓人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想把對方扔進冰箱速凍層?

我從小生在江南,在此過了近三十個冬天,每個冬天都極難熬。一切都稀疏凋零,六隻麻雀帶著下棋老頭似的神情在花圃邊邁步,常綠植物像為了圓場而掛在嘴角的笑容一樣搖搖欲墜。大紅或大黑的鮮明色塊在小徑上來回挪動——這是冬天,女孩兒們來不及為衣服配顏色的季節。遛狗的人們為寵物配上了毛衣,老太太們懷抱著熱水袋聊天,語聲稀稀疏疏。沒陽光時,天空像洇足了灰色顏料的吸水紙,不怕冷的孩子在院落外拋擲橘子。全世界都懶洋洋的,互相瞟一眼就可以作為彼此打招呼的方式。

在上海時,北方來的同學擁著被子一聲聲責備,仿佛南方冬天的冷,該由南方人負責:南方怎麼冷成這個鬼樣子,大雁往南飛就是遭這種活見鬼的罪嗎?咱身體素質可是很好的,北方零下幾十度都見過,可沒這麼冷過。句與句之間夾帶著牙齒的咯咯打戰,就像張無忌中了玄冥神掌寒毒發作。南方的冬天像心細周到、睚眥必報的小女人,不凶不躁,可是無微不至、細膩溫柔地冷著你。什麼時候你忘了她,她就掐你一下提醒你這是冬天,掐得你一瑟縮。陰柔低回的曲子是不能聽的,輕淡孤冷的字是不能看的,有小資傾向的電影更加不能看。南方的冬天不是可以活埋旅行者培養北極熊的冰天雪地,但足以將身體不大強壯的人們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像鄰居有人一整夜用瓷片刮鍋,導致你漫長的失眠一樣。

因為沒暖氣,所以隻剩空調,空調耗電、又幹、又很寡淡,好像沒放肉的湯、兌了水的酒、虛情假意的接吻,讓人暖和不起來。最後隻好往人多處湊。我上大學時,太冷了,隻好一頭紮進地鐵站,坐在地鐵站台上熬到午夜,回去睡覺,很絕望地等著天亮,那是濕毛巾都能被凍硬了的時候。

跟幾個遍曆南北的朋友討論過南方的冬天,每次得出的結論都一樣,一是與暖氣有關,二是與濕度有關。朋友還說,北方冬天是幹冷,裹緊以後就能紮暖和了,臉和手給風雪凍麻了,反而沒感覺,誇張點地說東北荒野凍掉個人耳朵都沒感覺。南方冬天是濕冷,水汽無孔不入,沁人心脾胃腸肝腎肺,關門鎖窗、裹襖夾被,還是冷。我聽北方人說起暖氣房裏如何脫到隻剩汗衫,就一門心思地豔羨、絕望。

宋朝有個將軍名叫黨進,有些《楊家將》版本裏有他,行伍出身,不識字,曾經對著太祖爺轉文,勸聖上多安息吧。有一次,大冬天,擁爐子喝熱酒,太熱了,全身大汗淋漓,叫嚷:“這天氣太熱!忒不正!”守門的兵丁被穿堂風吹,快凍死了,說:“小人這裏天氣很正!”每次讀到這段,我就覺得自己正被穿堂風吹,覺得“天氣很正”。

話說回來,古代大多數人過冬,都跟守門兵丁,或是老兩口爭炕一樣,貪圖一點兒暖和勁。古代人無暖氣、沒空調,比現今更難熬。故此曆代書裏都說民以食為天,又把“饑寒”兩字並列,認為溫飽最幸福。是故冬天取暖,真是性命攸關的大事。

取暖最容易的,莫過於跟火去借溫。普通些的老百姓靠火爐火塘,被煙嗆已經算幸福的煩惱——比起窮人家沒柴薪,起不了火,又高出萬倍去了。貴族之家就享受得多。比如秦漢時,宮廷已經有壁爐和火牆。火牆的原理,略有些像如今的水暖氣,想法子在牆裏麵通管道,把牆烘熱乎了,染得室溫也升高。唐朝時有所謂“到處熱紅爐,周回下羅幕”。人在屋裏坐著,周圍一堆紅爐,加羅幕圍著。暖和倒是暖和,隻是人也有些像掛爐烤鴨了。

還有些在牆上做文章的,又比火牆、壁爐高一籌。漢朝時節,有兩處所在叫作“椒房殿”。一在長樂宮,一在未央宮。當然不是大紅辣椒高高掛,好似鄉下火鍋館,打算嗆得後妃打噴嚏。那年頭,辣椒還在南美洲,等著歐洲航海家的千年之約呢。夫椒房者,花椒和了泥,塗滿牆壁。因為花椒溫和,味道又好聞,在香料當寶的時代,乃得上等榮寵。現在宮廷劇泛濫的時節,帝王後妃的舊典故都被翻將出來,會覺得“椒房之寵”煞是璀璨,其實細想來,倒是天子的一片細心:大冬天冷,房間裏一牆溫泥花椒,布置暖和些,比冷硬的金珠寶貝實在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