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大航海時代(2)(2 / 3)

波爾圖許多酒窖都兼營飯店,連喝帶吃都供了。到波爾圖飲酒吃飯時,拿馬德拉的段子跟廚師說,廚師笑不可抑。波爾圖的廚師都是半本葡萄酒百科全集,會認真地跟你說,波爾圖土地很奇異,偏幹,早年有沙漠化傾向,所以葡萄根紮得深,又加上陽光和風向,跟馬德拉那種海島葡萄酒,又不是一回事。波爾圖廚師善以紅酒入饌。波爾圖的葡萄酒燴豬肉,是先將豬肉用少量橄欖油加鹽略煎,表麵焦了,再加酒、胡椒粉、鷹嘴豆、羅勒慢燉,一頭豬的肉硬生生被酒煨到酥爛通透,隻剩表麵那點焦脆的口感還帶點豬皮味兒,真是入口即化。看我們吃得歡,廚師也特地出來致意,話裏話外,不忘自吹自擂幾句,順便把裏斯本損了一通:“嗨,裏斯本人可不怎麼懂酒和飲食,就知道炒,酒重!要燉得像我們這麼好吃,還是得要波爾圖的紅酒才行啊。”

從波爾圖回來之後,我們又在裏斯本待了一天。那一天沒什麼地方好去,隻好又去貝倫區的海邊。在那裏,像把整個裏斯本背在身後,麵對海岸以及遠方的大海。

你很難概括出裏斯本是什麼,你隻能說它不是什麼。它不隻是一座山城,不隻是一座海城,不隻是個首都。它有些地方明亮到令人眩暈,有些地方見不到太陽,在晴天,街道像斑馬一樣,你隨時在一片片明暗裏行走。你到處可以聽見大航海時代的典故傳說,但那屬於之前的裏斯本——那個1755年就被地震毀掉的裏斯本。在貝倫塔的對麵,麵朝大海的是著名的聖哲羅姆派修道院。在一樓的庭院裏,是費爾南多·佩索阿的碑。碑上寫的,不是他最有名的那句“寫下即是永恒”,而是寫於1933年2月14日的一首詩:

要變得偉大,變得完整:

不可誇大或遺棄你任何的部分。

完成每一件事情。

把你所是的一切放進你最小的行動裏。

每一條湖泊中,那完滿的月亮也是如此,

帶著它輕柔的生命,閃耀著。

你可以說裏斯本偉大、完整,但很難不去誇大或遺棄它的部分:它給人幻覺,讓人情緒變化不定,而且隨時隨地閃耀著。你很難說裏斯本是什麼,它就是它本身:帶著它輕柔的生命,閃耀著。

我關於裏斯本的夢想,跟這座城市本身無關。那來自我小時候看到的無數資料:這座城市的文字描述、那些航海家的曆史記錄、幾百年前那個英雄、多夢又愚昧的時代的圖文記載,加上19年前那個遊戲裏的粗糙像素,混揉而成的東西。最後那天黃昏,在裏斯本的海邊,我掏出PSP,用模擬器玩了會兒《大航海時代》,玩了會兒《大航海時代2》,玩了會兒《大航海時代4》。其實也就是船啟裏斯本,過羅卡角和聖維森特角溜達了一圈。我明白,我明白,除了“大航海時代”係列的玩家,其他人一定會想:真還有笨蛋萬裏迢迢,從亞歐大陸東端到亞歐大陸最西端,找到海邊坐著,就是為了玩19年前的一個遊戲啊!

我有過許多夢想。有的實現了,有的沒有。大多數夢想實現的瞬間,就像咬破了一瓣橘子,能嚐到橘子汁,很甜,但之後也並沒有羽化成仙。如果說有什麼經驗,大概有兩點。其一,我設定大多數夢想時,都會想:“隻要實現了,一切就完美了!再沒有什麼可煩惱的了!”但實現之後,日子依然會繼續。一勞永逸的大夢,實際上並不存在。其二,我萌生夢想的年紀越小,那個夢想似乎就越簡單。比如,我清楚地記得,小學一年級時,我混在一群孩子裏,爭著舉手跟老師說:“我要做科學家!”雖然我們那時候對科學家的概念,也就是科幻片裏那些隨手發明出無敵機器人的博士們。

人是這樣一種動物:一方麵,為了維護已付出的努力,會無限神化自己的夢想。因為唯有其神聖和獨一無二,才能鼓勵人以殉道般的精神為之奮鬥。另一方麵,又格外自省,很容易用一種覺今是而昨非的角度,去批判自己的理想。比如,我當初想當科學家的同學們,現在一個都沒當成科學家。許多人會在長大的期間,換幾個夢想,更成熟、更練達,聽起來更堂皇,而不是“要當科學家”“要當航海家”這樣的夢想。

19年之前,我夢想去一個實際上從未謀麵、隻在遊戲裏見識過的城市的海邊。在這19年間,多少次我覺得這個夢想愚不可耐、蠢笨無比、毫無意義。但慢慢地,等我把許多夢想思考過、扔掉過又撿回來之後,才大概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