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記(3 / 3)

這本書如果有個主題,大概就是描述各類感受。人在幸福中,時常無暇感到幸福,甚至會忘了時間,因為忙於快樂,沒時間靜下來想。幸福跟做作業時偷藏的巧克力一樣,撐不住的時候拿來甜一下嘴,事前事後都會想想。

人是自我暗示的動物。自己選了一條路,總會想盡法子說服自己,說這條路如何璀璨偉大,是唯一靠譜有意義的——不如此不能夠埋著頭,把苦處當鍛煉,拚命活下去。

但如果換一條路,寬泛一些,你依然可以收獲許多樂趣——至少我就是這樣的。世界那麼大,有趣的事太多。寫字、做飯、踢球、畫畫、下棋、說相聲、建築、電影、彈琴、吹單簧管、配音、木匠活、劃船……說都說不完。每件事都很了不起。

人的許多煩惱,在於許多“我想擁有的東西”實際上是“我不太想擁有,隻是希望別人知道我擁有”的東西。久而久之,在許多自我暗示之下,這兩者會渾融為一。因為周遭的判斷權衡太多,人為了自我保護,很容易給自己提前設一個狀態欄,隨時自我檢查。“我是怎樣一個狀態?”“我應該如何調整?”而時間又在拖延中不斷流逝,讓焦慮感不斷加重。

在自己與他人的定義之間搖擺,自然有其好處:可以獲得存在感。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通信工具,都是在幫助人更方便地展示狀態、獲取存在感。但這個狀態本身得經過許多重濾鏡。不僅自己給自己定義的狀態本身不可靠,自己想象的自己在他人眼中的狀態更難免鏡花水月。

如果可以忘掉“在這個世界上進行精確的自我定位”這回事,人的焦慮感會緩解許多。小時候寫作文,說快樂的事,有個老詞,叫作“高興得都忘了時間”,就是如此。小時候的快樂,差不多也在於此。

每個普通人的存在,到最後都獨一無二,沒有模式可循。供自己支配的、不需要算計和定位的時間又那麼屈指可數。概念是為了方便人理解而存在的。如果能忘掉時間、不自我定位、不假思索、把許多定義和概念拋開的話,應該會幸福許多。

範仲淹有句詞說:“人世都無百歲。少癡呆、老成尪悴。隻有中間,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牽係?”所以,人能夠吃喝、玩樂、看書、相愛的時間,真是短得不得了。而世上又已經有那麼多美好的東西——那麼多好書,那麼多好曲子,那麼多好畫,那麼多好遊戲,那麼多好吃的——陳放在你眼前。21世紀一個普通人能享有的物質與精神財富之豐沛,勝過17世紀歐洲任何國家的君王。這種樂趣豐溢與人生苦短的對比,可以用《美國麗人》結尾,男主角垂死時的想法做結:

“我猜我該為自己遭遇的事兒生氣,但世上有太多美麗的事物了,我恨不過來……”(I guess I could be pretty pissed off about what happened to me... but it’s hard to stay mad, when there’s so much beauty in the world.)

世上有許多值得愛、值得欣賞、足以讓人快樂的事,但到最後,開關依然在自己手上。通常幸福的感受無非產生於兩種時刻:或是忘記了權衡自己是否幸福(於是連煩惱也一起忘記),或是意識到自己很幸福。外物隻能誘導感官,而鑰匙在自己心裏。雖然世事無常,人總不免患得患失,但這個星球經曆了無數時光,發展出了高度人類文明,其實也無非在試圖給人更多的選擇:無論世事如何,你總還是有權利選擇自己是否在生活中汲取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