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宮闈深深,情真情假難辨(2)(1 / 3)

這洶湧而來的思念,大抵是多日以來已在心裏埋好了伏線,以至於連入夢時,李煜也舍不得將其丟擲一旁。然而夢中多少事,他隻字未提。到了拂曉時分,曉月墜沉,宿雲如縷,他沉默地獨倚山枕,仍然沒能從那個無人知曉的夢裏回了魂。

怕的是,一旦從夢中驚醒,思念就會山呼海嘯而來,將人淹沒。就像陽春三月的柳絮和楊花,經過一整個冬天的蟄伏與沉寂,春風一叩響門扉,它們便紛紛揚揚而來,讓人癢而難搔,煩而無措,隻能任由它們肆意馳騁,也放任自己忘了現實,亂了方寸。

大周後的辭世仿佛還是昨日的事情,但時光卻沒有因為李煜的傷心而做片刻停留。瑤光殿旁的梅花開了又謝,萋萋芳草像是綿延不斷的思念,爬滿墳塋。

墓塚上不見新土,君王側卻見新人。

不管李煜因娥皇之死如何傷神,宮中往來如梭的宮娥、內侍,卻大都隻見得寵的小周後臉上那愈發耀眼的光彩。他們自然沒有指指點點的勇氣,但也少不了腹誹:自古“隻聞新人笑,哪見舊人哭”,果然不假!

這樣尷尬的現實,成了對深情帝王的無言諷刺。

可是李煜對大周後的情意,也不能被完全否定。他從來不是一個善於決斷的男人,於國事如此,於感情亦然。他愛慕小周的如花年華,又貪戀大周的溫婉賢淑,何況,他本來就是應享齊人之福的君王。

於是,李煜心安理得地躺在溫柔鄉裏,朝左看看,是他的白玫瑰,朝右瞧瞧,紅玫瑰豔麗得仿佛盛夏傍晚的雲霞,璀璨的像是在用生命燃燒。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朱砂痣。

今人張愛玲,對那想著同時擁有紅白玫瑰的男人,言辭何其刻薄。李煜是幸運的,他把兩朵玫瑰都插進花瓶,並且沒有像其他男子那樣天長日久就生了厭倦。但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所期待的天長日久,攔不住造化的橫刀一揮。大周後芳年早逝,白玫瑰在花開最盛時經了疾風驟雨,零落成一地殘花,一縷芳香也終被冷風無情卷走。

此間種種,讓敏感的李煜,不能不遺憾,也無法不悲傷。

在一個無人相伴的漫漫長夜,對佳人的思念就像濃得化不開的夜色,鋪天蓋地地湧來。從夢境到現實,思念無孔不入,左突右闖,直撞得一顆心都疼了起來。

想必,大周後的芳魂應入了他的夢。在清醒時無法抵達的相逢中,他們互相傾訴別後的悲傷和思念,繾綣相偎。

直到涼風鑽進室內,孤枕的帝王驀地驚醒,見窗外曉月墜,宿雲微,才知此前的片刻溫存不過是一場讓人沉醉的大夢。夢回時,才愈發察覺美夢的殘酷——夢裏的溫柔纏綿,隻化作醒來後的涼衾冷被。他把一腔思念放逐,循著延伸到天涯盡頭的芳草而去,但天遠地長,佳人身影難覓,就連鴻雁的叫聲都依稀難聞。

鴻雁難尋,如何傳書?

原來,當天人永隔後,卻是連思念都無處寄放了。

向前追溯幾百年,也曾有帝王像李煜一樣,陷入相思無處安放的痛苦裏。

李夫人病逝後,漢武帝劉徹日夜思念,食不知味,寢不遑安,命畫師畫了李夫人的肖像,掛在甘泉宮日夜相對,還是難解相思苦。後來,有齊國方士少翁先生說可招來李夫人亡魂,與漢武帝相聚。武帝大喜,命他速行法事。

果然,在夜晚的燭光花影中,李夫人的魂魄姍姍而來,在層層帷帳的遮掩下, 嫋嫋婷婷地走來走去。武帝大喜,想上前握住李夫人的手傾訴心聲,誰知光影搖曳,那身影突然就消失不見了。

有後人言,那方士隻是和念妻心切的漢武帝開了個玩笑——帷幕中晃動的,不過是一個依照李夫人體形做成的布偶。但不明真相的漢武帝還是悲傷地感歎:“是耶,非耶?立而望之,翩何姍姍其來遲?”

或許,英明神武如漢武帝,本就知道這是一個騙局。但是,當滿懷愁緒無處寄存時,他心甘情願地選擇被欺騙。

若是李煜此時也遇見一位善於察君言、觀君色的方士,他應該也是願意被騙一次的,然後,他就可以對著那明顯不同於娥皇的身影,自欺欺人地安慰寂寞的心。

李煜是寂寞的,即使身處後宮佳麗的環繞中,即使有小周後溫言軟語來安慰。既因為落在帝王家的天生孤獨,還因為那顆對萬事萬物有天生敏感文人心,即便大周後在世時,這份冰封的寂寞也未曾被徹底融化。隻不過大周後病逝的那個冬日,較之往年又冷了許多。直到冬去春來,直到暑氣又踢踏著腳步擠走暮春,李煜還是隻能徒勞地,用左手溫暖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