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有蔓草,零落溥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落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這是《詩經·鄭風》中一幕私會場景:野外一條小路旁,青草茂密。一個男子匆匆而過,露水沾濕了他的衣袂。迎麵走來一位美麗姑娘,嬌羞嫵媚如花。兩人一見鍾情,拉著對方的手躲進了路邊的草叢。
雖無風,但見草動。
偶然邂逅即結百年之好,未免顯得倉促。文人偷情,恐怕難以接受這種紅日之下、道路之旁、以天為蓋地為廬的結合。他們大多在夜色的掩映下,靜悄悄地來去,再熱烈的女子也會有一抹嬌羞,再風流的男子也會克製著激動,流露出溫柔。李煜的偷會是這樣,柳永也是如此。柳永一曲《中呂調·燕歸梁》,仿佛便是李煜和小周後那場相會的翻版。
輕躡羅鞋掩絳綃。傳音耗、苦相招。語聲猶顫不成嬌。乍得見、兩魂消。
匆匆草草難留戀,還歸去、又無聊。若諧雨夕與雲朝。得似個、有囂囂。
這場情事匆匆收場,未能盡興。那個前來相會的女子,離開時可曾慌亂地來不及穿上鞋子?柳永說,朝夕雲雨才能滿足。這大概也是李煜的希望。
男人多像偷腥的貓。倘若不需再偷,還能對昔日情人保持熱情的,才更接近長長久久的愛情。幸好,李煜對小周後的情感,確是愛情。
但不管愛有多深,情有多濃,李煜幽會小周後,還是要屏退左右,既為避人耳目,更因自古“偷情多為兩人事”。當然,也有人不迭地打破了這一慣例,譬如張生和崔鶯鶯相會,還需要一個紅娘來牽線引路。
元代王實甫的《西廂記》中有鶯鶯幽會張生的橋段。隻不過,和形單影隻、自提金縷鞋的小周後相比,鶯鶯身邊多了個紅娘,紅娘甚至連鴛鴦枕都替她準備好了。崔鶯鶯“羞搭搭不肯把頭抬”,小周後“一向偎人顫”、“教郎恣意憐”,一個抱枕,一個提鞋,兩樣的風姿,一樣的情懷。
豪門深閨裏的小姐,已有了偷情的膽量。至於民間女子,其情意表露得就直接了。明代有一部由民間小調集結成的《掛枝兒》,其中有一首《耐心》,抒的是女子偷情不成的心緒。
熨鬥兒熨不開眉間皺。快剪刀剪不斷我的心內愁。繡花針繡不出鴛鴦扣。兩下都有意。人前難下手。該是我的姻緣。哥。耐著心兒守。
小周後的心思,大抵和這位叫著“哥”,讓情郎“耐著心兒守”的姑娘一般無二。南唐的後宮雖不是鄭人的野草地,也不是明代平民女子的香閨,但再嚴明的禮教與倫理,也束縛不住兩顆擦出火花的心。倘若白日不能正大光明地相會,那就趁個花明月暗,幽會在畫堂南畔吧。
至於多年後國破家亡,小周後為趙光義所辱,後主隻能“婉轉避之”,那又是後話了。當初的日子有多美好,就更襯出後來的時日有多糟糕。昔日的你儂我儂,已是塵歸塵、土歸土,極盡旖旎繁華,不過是一捧水月、一掬水流沙。
人間沒個安排處
——蝶戀花(遙夜亭皋閑信步)
遙夜亭皋閑信步,乍過清明,早覺傷春暮。數點雨聲風約住,朦朧淡月雲來去。
桃李依依春暗度,誰在秋千,笑裏低低語?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
公元968年,南唐的禮官們遇到了一樁讓他們格外困擾的事——李煜要迎娶大周後的妹妹,但他們卻不知道該用何種禮儀。
李煜雖然急於完婚,但他沒有怪罪禮官。祖父立國傳位至他,李氏家族統治南唐才不過三代。祖父和父親均在尚未登基時就已成婚,李煜迎娶娥皇時隻是個普通皇子,還沒成為儲君。皇帝大婚,這在南唐沒有先例可循。
帝王的婚事關乎國體,禮官們這樣想。在李煜心裏,想得更多的卻是如何給心愛的女人一個風光的婚禮。這關乎儀式,還關乎名分。在皇帝的授意下,禮官們遍翻史書,研究曆代帝王大婚時的禮儀。
數月後的一天,金陵城內人頭攢動,通往皇宮的道路兩旁更是人山人海。後排的人踮著腳,仍被前麵層層人牆遮蔽了視線,看不到大路上皇家迎親的隊伍,隻聽見飄在空中的樂聲。於是,有的人爬上樹,有的人攀上房。
人聲鼎沸,他們談論的都是同一個話題:皇帝要迎娶新後了,而這新後,還是剛逝去的大周後的妹妹。
在此之前,這樁皇家風流韻事已不再是秘聞,甚至連李煜所作的“手提金縷鞋,剗襪步香階”的詞篇,也成了酒樓茶社裏酒友茶客的談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