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宮闈深深,情真情假難辨(5)(2 / 2)

在“秋風多,雨相和”的浩大聲勢裏,這一歎誠然算不得多麼驚動人心的陣仗,但詞人偏有這種點石成金、妙筆生花的力量,讓這一聲如同暮鼓晨鍾破空而來——風雨闖不入羅帷,憂愁卻占據了心扉。

一個人的夜總是涼的。寂寞如冰,再美好再熱烈的春光也會冷掉,遑論眼下秋意正濃。一個人的夜也是漫長的,從夕陽在西邊的山坳隕落到晨星懶洋洋地掀開眼皮,獨枕盼天明的微妙心思,豈是“孤獨”二字能夠形容。

最喜的是孤獨的人有著念想,最怕的是念想終於還是落了空。詞中閨閣愁怨的氣息太過濃重,足見李煜筆下的女子定已嚐過愛情滋味。有甜有酸有苦,才是豐富的愛情。彼時經曆了天涯海角的隔絕,此刻才知朝朝暮暮相守的可貴;隻有愛錯過人,就如穿錯鞋磨破了腳,才知誰是命中注定的情緣,而不再嫌棄他熟悉如自己的掌紋,或不再執迷於一見鍾情的奇跡。“醉過方知酒濃,愛過方知情重。”果然一語道破愛情的天機。

生命如同一柱檀香,燃燒起來,才有迷香湧動。愛情就是點燃檀香的一枚火鐮,電光石火迸發的一瞬,生命中最精彩的橋段才徐徐開啟。李煜詞裏的一番離別,也是這高潮中的一段起伏,揚起與跌落間,才讓人知道分別有多痛,思念有多苦,以及隱藏其後的愛有多濃。

愛有多深,相思就有多長;愛有多重,恨別就有多濃。

與這首閨愁詞《長相思》相和的,另有一首同詞牌作品,也在後世流傳甚廣。

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

菊花開,菊花殘,塞雁高飛人未還,一簾風月閑。

秋意又濃了三分,愁緒卻似乎淺淡了許多。山巒一重兩重,重山更遠遠山更重,這層層疊嶂如同相愛男女間逾越不過的山遠天高,又像思婦心中的重重相思與離恨。煙波浩渺,雲霧生寒,茫茫秋水上不起波瀾,隻有兩三孤雁劈空而過。雁過留聲,驚落了滿林黃葉,驚起了一陣秋潮,卻驚不破思婦的滿腔寂寥。

她心中,猶如生了水草一樣,搖曳牽絆;又如繚繞煙霧散去後的一方秋湖澄澈剔透,玲瓏如同已洞察了萬物。再多情如何,再聰慧如何,阻攔不了情人離去的腳步,也打斷不了他在異鄉的逗留。神秘如四時光陰,能憔悴容顏,催老年華,天地由青翠一片到姹紫嫣紅,再脫去金黃戰衣轉而素裹現身,時光仿若萬能令人忍不住頂禮膜拜,可人人都知,光陰也有做不到的事情,它不能轉身,更不會退後,認定了一個方向,隻能一路走下去。

在情愛中受苦的人,常常就是犯了和時光一樣的錯。愛一個人,情意至深至濃至重,受傷也不肯停留,絕望也不懂回頭。這種大步朝前的愛啊,轟轟烈烈,燒起來就如火如潮。人說“霜葉紅於二月花”,可這幾乎燃燒的朱紅楓葉,又怎及相思更勝火焰。

唐朝有個叫魚玄機的女詩人,也在繁茂的楓林裏,寫過一首《江陵愁望寄子安》,以寄托相思。

楓葉千枝複萬枝,江橋掩映暮帆遲。

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

“子安”是江陵才子李億的字,他與魚玄機經由溫庭筠牽的姻緣線而結識,很快如膠似漆,情愛甚篤,在長安城西的林亭過著神仙眷侶般的生活。李億在家鄉早已娶妻,原配夫人不斷寄信催促他接自己進京,通情達理的魚玄機未作糾纏,就讓李億南下了。李郎一走,她日日茶飯不思,愁腸作結,於是寫下這首詩傾訴小別之苦。誠然隻是小別,可憶君之心,猶如西江之水,奔流不歇。

好一場“愁望”,她已愛到不計較。可惜這樣的感情,注定不能喜劇收場。倘若李億回報以同等的愛情,必會辜負另一個女子;但若非如此,千枝萬枝火紅楓葉上寄托的情思,又有誰來補償?後來,李妻果然容不下這個勾走丈夫心魂的女人,嫉妒中的女人會陡然生出無窮盡的智慧和勇氣,她機關算盡,終於逼著李億把魚玄機趕出了家門。

魚玄機在道觀中安身,甚至還期望著能與李億再續前緣。可窩囊如她的李郎,再也沒了音訊。被辜負,猶自期許,沒有自強女子的那一份矜持可貴,生命再淒涼,似乎也是自己飛蛾撲火般應得的懲罰,得不到憐憫,遑論疼惜。從此青燈古佛,泛黃經卷,再沒有楓葉如丹的紅豔。

李煜詞中的女子,也不知是否會比魚玄機幸運上幾分。總之,她看著菊花開了又謝,看著驚擾一秋的塞雁穿雲而去,一個秋天已在思念中漸行漸遠,天際仍不見那熟悉身影的出現。

也罷,隻獨在簾幕中,望著一簾風月,任由光陰在指尖碾過便好。他歸來,便可一同享受這無邊風月;人不歸,便隻好擁著這慢慢長夜作奈何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