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離愁亂不止,家國恨難消(2)(2 / 3)

一葉扁舟泛五湖,如李煜一樣把自由寄托在萬頃碧波的人古來有之,然而,真正能如願以償的,卻沒有幾人。昔日範蠡辭官泛五湖,是為了避免“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的下場;柳宗元“獨釣寒江雪”是因為仕途不遇;趙孟頫“盟鷗鷺,傲王侯,管甚鱸魚不上鉤”,不經意流露的,是憤世嫉俗的情緒。

文人多受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思想的影響,鮮有人天生向往紅塵之外。他們立誌漁隱,大多半緣心性半緣現實。

譬如範仲淹,便是其中一例。他在嶽陽樓上,麵對著“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的洞庭湖,想象著春風和煦的夜晚“漁歌互答”的情景,頗有出世風姿。風景如此超凡脫俗,置身其中的人卻還是發出了“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感歎,並稱之乃“古仁人之心”——那些極力歌詠漁隱生活的人,是否都像範公,表麵上“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內心卻隻把萬頃水麵,當作自己鬱鬱靈魂的放逐之地。

李煜當然不是真想做“漁夫”,他甚至不像那些身在江中心憂百姓的“古仁人”,滿心家國之念。他寫這兩首詞,意在高調表示歸隱之心。

然而,歸隱本不是應該大聲宣揚的事情,但李煜被現實逼迫得無可奈何,不得不如此。據史書記載,李煜“為人仁孝,善屬文,工書畫,而豐額駢齒,一目重瞳子”。重瞳,即一隻眼睛裏有兩個瞳孔。在李煜之前,目有“重瞳”者隻有倉頡、舜、重耳、項羽四人,或成帝王或為聖人,最不濟的項羽也是一方霸主,可與劉邦爭雄。本為吉相,卻會給他招致無窮禍患,因為李煜有一位“為人猜忌嚴刻”的兄長弘冀。

相較其他兄弟,弘冀剛毅勇猛,雖是儲君,但並不討父親李璟的喜愛。李煜本是李璟第六子,但因四位兄長早逝,待他成年時,已是實際上的次子。皇位爭奪曆來慘烈。重瞳麵容,加上次子身份,弘冀自然而然地把李煜視為登基路上的障礙。此前,為了掃清障礙,弘冀已經毒死了叔叔景隧。

對這一切,李煜心知肚明。他本於皇權並未太多期待,但卻莫名地置身於權力爭鬥中不能脫身。他盡量避免參與政事,還一再高調表明心跡——“鍾山隱士”、“鍾峰隱者”、“蓮峰居士”、“鍾峰白蓮居士”,都李煜為自己取的名號。這兩首《漁父》詞,意在表明同樣的心跡。

對《漁父》述誌之說,王國維先生提出質疑。他認為詞作“筆意凡近”,可能並非出自李煜之手。但《全唐詩·南唐諸人詩》、《近代名畫補遺》、《宣和畫譜》等典籍都有記載,稱是李煜把這兩首詞題在了宮廷畫師衛賢繪製的《春江釣叟圖》上。

王國維“凡近”之評,當是針對遣詞,尤其“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中四個“一”字,民歌痕跡濃重。語言雖然凡近,貴在造意不凡,把一腔灑脫的隱士情懷抒發得淋漓盡致。

“天然去雕飾,清水出芙蓉”是不同於“粉妝玉砌”的另一種美,在詩詞意境上,前者往往更難實現。清代紀曉嵐曾有一首《釣魚》,也像李煜的詞一樣,有一種素顏朝天的美。

一篙一櫓一孤舟,一個漁翁一釣鉤。

一拍一呼又一笑,一人獨占一江秋。

一人獨占一江秋,好個漁人,好種境界!若拋卻創作背景再讀李煜之作,其筆下漁人,大有一人一棹一舟,獨占一江春色的灑脫!但是,李煜終究未能享受這份閑情逸致,他江上垂釣,求的不是魚。

史上另有垂釣者,餌食下水,卻不為釣魚。他們便是薑太公和嚴子陵。

薑太公漸近古稀時,用直鉤在磻溪垂釣,釣到他的伯樂周文王,得以大展宏圖,留下“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的千古佳話。嚴子陵是漢光武帝劉秀的同窗,幼年交好。劉秀登基後,多次請嚴子陵入朝為官,但嚴子陵隱居山水,垂釣終老,後人讚道:“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之所以提及兩位古人,實是因為這一枚釣鉤上的因緣際會,讓人無法看透。

薑子牙垂釣,求的是機遇,種種舉動,都是有意為之。李煜後來也得到了一個機會,他寄情山水以求自保,免遭弘冀迫害。弘冀不幸病亡,李煜意外地被立為儲君,然後君臨南唐,最終又亡國被俘。幸與不幸,誰也說不清。於他而言,這一切都是無心插柳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