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離愁亂不止,家國恨難消(4)(2 / 3)

讚其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的崇高精神,並非指李煜能如釋迦一樣以身飼虎、割肉喂鷹,也不是說他會像耶穌那樣以自己的鮮血贖世人的罪惡,而是說李煜詞中對靈魂的拷問和對人生的探究,幾乎能代表人類共有的悲哀。如此高的讚譽,或是出於王國維個人對李煜的由衷喜愛,未必能得到其他人的認同,但這段評價引出的另一個話題則毫無爭議,那就是後主詞有鮮明的宗教色彩。

李煜對佛教的篤信,是有家族背景的。

據陸遊《南唐書·烈祖本紀》記載:“榮性謹厚,喜從浮屠遊,多晦跡精舍,時號李道者。”“榮”是李煜的曾祖父,也就是南唐烈祖李昪的父親。他英年早逝,不久妻子也病故,留下年幼的李昪無依無靠,隻能在寺廟棲身,李昪不可避免受到了佛教影響。等到李昪登基為帝,即刻下令廣修寺廟,善待僧侶,並組織高僧講法傳經。後來,中主李璟也受此影響,在佛教推廣方麵下了更大力度,並常與僧人、臣子參禪論經、機鋒辯禪。宋代史學家馬令的《南唐書·浮屠傳》有載:“南唐有國,蘭若精舍,漸盛於烈祖、元宗之世。”

在這樣一個信仰佛教的帝王家族長大,又天生一副悲憫心腸,李煜受佛教影響之深更超過他的長輩。李煜在位時,除了像祖父一樣興建寺院,廣度僧尼,還像他的父親一樣與僧人往來密切。有史料稱:“後主篤信佛法,於宮中建永慕宮,又於苑中建靜德僧寺,鍾山亦建精舍,禦筆題為報慈道場。日供千僧,所費皆二宮玩用。”另據史料記載,後主李煜與多位禪師往來頻繁,終日參禪論道,不亦樂乎。

李煜傳世的數十篇詞作中,屢屢出現頗具禪味的“空”、“夢”二字,既與他的生活經曆脫不開關係,也是受到佛教空、苦等觀念影響的結果。尤其是後期作品裏,更是縈繞著一股散不開的空幻和悲苦的感覺。

試想,當北宋的大網一天天收緊,柔韌而細密的網線纏繞在脖頸上,弱小的南唐掙紮喘息,而身為南唐國主的李煜卻無力回天,他當是怎樣的焦慮和恐懼。他那一顆惶惶之心,仿若北國春日沙塵肆虐時,黃沙漫卷,樹搖花殞,就連黎明也如日暮一樣昏黃難辨,人在其中寸步難行,進退維穀。唯有清幽佛堂裏晨鍾暮鼓和誦經聲,才能撞破茫茫沙塵,給光明留一道缺口,讓人獲得短暫的安寧。

關於《開元樂》素有爭議,有人說這是唐人詩作,李煜十分喜愛所以謄抄在冊,也有人堅持說這本來就是李煜所寫,寄托著他對俗世煩擾的深深厭倦。

他有滿腹心事不知從何說起,關於國家命運,關於兒女情長,關於做一個帝王還是做一個詩人,諸般種種,千頭萬緒,總是不能遂人心願。然生命本就是如此玄妙,有陰晴圓缺,一如人間生離死別無常聚散;還有陰差陽錯,一如他捧著一顆詩人的心,偏偏又被注定了帝王的宿命。

沉重心事幾何,看他鬢角白發便知;前途來路何如,隻如青山茫茫難辨。若有幸將心靈遁入這一片清幽世界,倒是一種解脫。然而現實總把美夢打碎,又把心誌磨平,似乎唯有如此,才不辜負它那“殘酷”的惡名。

既然已不能再如年輕時候,全身心地淪陷於歡樂的懷抱,李煜便嚐試尋找一片安逸之所,反正世上之事件件惹人煩惱,那就樁樁都是閑事。後世有高僧無門慧開禪師有詩雲: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

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風花雪月當然並非這首詩的主旨,慧開禪師不過是在以此開導世人,莫要陷入煩惱的泥淖中而不知自救。道理固然是對的,會讓人禁不住連連點頭稱是,可要真正做到放下閑事,談何容易。連參禪禮佛日久的李煜也達不到此般境界,隻能以隱遁之語自我寬慰,假裝自己已超過物外罷了。

“空林有雪相待,野路無人自還。”他已將來生托寄於一片茫茫空林,縱然穿行這寂寂林中,耳邊無蟲語,腳下無花開,也不覺多麼孤單可怕,因為還有那瑩瑩冰雪在陽光不能抵達之處靜靜相待。它如玉純潔如雲白皙,這一派澄淨氣象,足以濾去內心煩憂。長路漫漫無人相伴如何,前途杳杳無人等候又如何,他不懼獨自行走,終有一日,定能抵達那遠離滾滾紅塵之處。

萬事虛空,一切如夢。這種冷冷清清的調子,雖與江南的和風暖日、微風細雨並不契合,卻道出了李煜在山河飄搖風雨欲來之時的淒苦心境。

如《開元樂》一樣富有禪味的,另有一首《三台令》,也有人稱是李煜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