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離愁亂不止,家國恨難消(6)(1 / 2)

如何要求一個墜落冰潭的人去讚美陽光的溫暖?靈動飄逸若青鳥之羽的江南雪,似乎成了隔世記憶。大雪乍停,但李煜的詞中,全然不見雪過天晴的歡欣。

一群烏鴉在悲啼,“嘎——嘎——”,或急或緩,良久不絕。它們撲棱著翅膀從空中淩亂飛過,或是停歇在曠野裏的高樹上,四野裏白雪皚皚,宛若幾滴墨點濺在巨大的白紙上。宋人汪藻有詞《點絳唇》曰:“君知否?亂鴉啼後,歸興濃於酒。”啞啞鳴聲與蕭條之景會讓羈旅之人難抑鄉愁,可此時身在故土的李煜卻比不能歸家的旅人更惆悵,他深知,一旦離開這大好家園,必將後會無期。怕是再也不能歸來了,便恨不得以生命和鮮血將這一切拓印。可眼前,卻是怎樣清冷而無望的風景?

暮色漸濃,月的光芒灑落在雪地上,銀光反射,月亮竟像是從遠方的大海裏升起來的一樣,繚繞煙塵,平添淒清冷寂。這如夢似幻之境,終將畢生留存於心間,成為永世之殤。他望雪長歎:“楊花風弄,鵝毛天剪,總是詩人誤。”自古以來,詩人們總喜歡讚美那些如風吹楊花、天剪鵝毛的大雪,在李煜看來卻是錯誤。楊花飛舞,鵝毛零亂,這樣紛亂熙攘的熱鬧,不能再讓他心動,而那冷冷寂寂的“修竹低垂孤鶴舞”的景象,已然占據了他的心。

修竹不為風動,孤鶴踏雪而舞,皆若遺世獨立者,恨不能超脫於這紅塵俗世之上,李煜對其自照,是否想起了年輕時的歲月——為避鋒芒,他曾高調表示願為江上隱者,有“一壺酒,一竿身”足矣,隻求“萬頃波中得自由”。不論當年是真心還是假意,在山河易主的一刻,他或許還是生了悔意。

“總是詩人誤”,究竟是在怨古來詩人誤了雪之美,還是恨自己以詩人的心誌胸懷而誤了國,再也難辨。懸而未決才扣人心弦,撲朔迷離所以引人神往,千百年前的古人心事,後人憑著史冊或詞海中的蛛絲馬跡,定然難以全部揣摩明白。但還是阻擋不了多情的後人,譬如清末文人譚瑩,總有些唏噓感歎:

傷心秋月與春花,獨自憑欄度歲華。

便作詞人秦柳上,如何偏屬帝王家。

不知李煜餘生最懼怕的咒語,是不是“南唐”二字,每每想到,便是遺憾無從說,驚覺心一縮。

國破日,幹戈止

——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幹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銷磨。最是倉惶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金陵被宋軍攻破後,李煜率領親屬、隨員等四十五人,出城投降。

他此時的著裝,自然不是明黃色的龍袍,也不是往日常穿的紫色長衫,甚至不是像喪服一樣的白色衣衫。在數萬宋軍將士好奇的目光中,麵容憔悴的李煜赤裸著上身,在城外投降,史稱“肉袒出降”。

“肉袒”最早見於《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藺相如曾勸繆賢“肉袒伏斧質”以求得燕王相助,大將廉頗也是“肉袒負荊”向藺相如請罪。後來,“肉袒”就成為古代祭祀或謝罪時表示恭敬的方式。

既然沒有勇氣以身殉國,決定投降的一刻就知道必會留下千古罵名。李煜對成為囚徒的命運有過無限恐懼,但當這一天到來,他卻選擇了最謙卑的方式,彎下了脊梁。便不知,此前不肯受詔入宋的堅持,到底還有什麼意義?

淒風冷雨,似乎都是在為南唐而哭。李煜和他的隨員登上開往汴京的大船,駛向未知的前程,告別了烙印著無數美好回憶的江南。

這次永別,被李煜以一闋《破陣子》留於史書,從中亦可窺見李煜對自己的一生,甚至對南唐曆史最誠實的記錄。

李煜的祖父生於五代十國的亂世裏。他本是孤兒,在動蕩時代飽受顛沛流離之苦,直到被南吳大臣徐溫收為養子,改名徐知誥,才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昔日的苦難讓徐知誥自小便懂得要靠自己的努力才能活下去,他發奮圖強,其能力、見識、膽色遠在徐溫的親生兒子之上,由此招致兄長們的嫉妒,甚至引起徐溫的猜忌。

他的前半生幾乎都在鬥爭中度過。最初,為了自保,徐知誥謹言慎行,避免招致徐家人的不滿,還利用徐家勢力在朝廷謀求一席之地;之後,他小心應對起了殺心的大哥徐知訓,為此不得不到荒蕪之地鎮守;徐知訓因囂張跋扈被殺,而徐知誥的力量正逐漸壯大,他開始與權傾朝野的徐溫抗爭,防止養父專權;徐溫死後,徐知誥已無對手,遂起兵篡位,於公元937年建立南唐。兩年後,徐知誥恢複原來的姓氏,改名李昪。

李昪時代是南唐的極盛時期,國土包括現在的江蘇、安徽、江西、福建等地,綿延三千裏。建國之初,曾有大臣建議李昪以李唐王朝的後人自居,並以此扯起旗號繼續統一天下。李昪是一個善於審時度勢的政治家,他清楚地意識到當時的南唐並不具備統一天下的實力,於是以不忍見百姓陷於戰亂為由,決定采取休養生息的政策。

李煜即位之後,奉行的便是其祖父不要輕易用兵的遺訓。然而,李昪不用兵,是因為時機不成熟;李煜不用兵,卻是因為貪圖太平盛世的逸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