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離愁亂不止,家國恨難消(6)(2 / 2)

李煜以割土稱臣換取短暫和平,毫無其祖父橫刀立馬的王者風範。我們不能盲目責備李煜的怯弱,須知這與人的成長環境有很大關係。李昪生長於逆境,不抗爭,唯有死;李煜卻在金陵城內豪華的皇宮裏長大,雕龍繪鳳的宮殿樓宇高聳入雲,奇花異草點綴其間,一眼望去,煙霧繚繞、絲蘿纏繞,儼然人間仙境。

這座宮殿遮風擋雨,圈起了世間最極致的繁華,也把民間疾苦擋在宮牆之外,李煜既不知道打江山的凶險,也不懂守江山的不易。昔日,西晉時年逢災荒,大臣奏報民間缺糧,很多百姓被餓死,晉惠帝司馬衷不解地問:“何不食肉糜?”沒有飯吃,他們為什麼不喝肉粥呢?這個笑話流傳千古,成了後世人嘲笑庸君的範本。與晉惠帝相比,李煜對民間疾苦的了解多不了幾分,在處理政務的能力上,也如幼齒孩童。眼見江南諸國逐一被北宋吞並,李煜茫然無措。

等到北宋的鐵蹄踏破石頭城,他仍舊是茫然的,求生欲望瞬間占了上風。等記起昔日曾揚言若一朝城破將自焚殉國,他已踏上北上的路途。他是趙匡胤的俘虜,同行的,是凱旋的宋軍。

昔日不識幹戈的君王,在親眼目睹了戰爭的殘酷後,隻有一聲長歎。

城破國亡在“一旦”之間發生,戰事如此匆忙,以至於李煜在淪為俘虜後有短暫的錯愕與迷茫。旦夕之間,李煜從人間高處跌落穀底,昔日繁華遠去,留下一片蒼涼。他在眨眼間變得消瘦、蒼老,再不是那個在人間仙境裏遠離戰爭和苦難的懵懂人。

亡國帶給他的打擊是巨大的,以“沈腰潘鬢”來形容他的憔悴也不過分。“沈腰”、“潘鬢”各有典故。前者說的是南北朝時的文人沈約,久病纏身,在給朋友寫信時,稱自己越來越瘦,每隔幾日就要緊一緊腰帶,後人即用“沈腰”形容人的消瘦;“潘鬢”出自西晉潘安的《秋興賦》,賦中有“斑鬢髟以承弁兮,素發颯以垂領”之句,而潘安鬢發斑白時,年不過三十有二。

自南唐立國到亡於李煜之手,不過四十年,這三千裏大好河山就變了主人。北上之前,憔悴潦倒的李煜率領族人,最後一次祭拜宗廟。他曾多次在這裏祭天祭祖,隻不過,這一次卻沒了帝王的排場,隻有一個不肖子孫內疚的懺悔。趙匡胤一直催促李煜速速上路,並沒有留給他多少時間,因此,連最後拜別祖廟之行,也失了體麵與敬重,顯得異常倉惶。

由李煜親自創建的教坊,已經奏響了離歌。哀傷的曲調中,他看到平時服侍自己的宮人,想到自此後再見不到熟悉得如同體膚的南唐舊地、舊人,終於忍不住哭泣起來。

很多時候,弱者的眼淚能換取同情的目光,但李煜對著宮娥灑下的淚水,卻招來後人一片罵聲。對此,蘇軾曾說:“後主既為樊若水所賣,舉國與人。顧當慟哭於九廟之外,謝其民而後行。顧乃揮淚宮娥、聽教坊離曲哉!”很多人像東坡居士一樣,認為李煜當在宗廟內痛哭流涕,向祖宗懺悔,向南唐子民謝罪,而不該“垂淚對宮娥”。國破日尚眷戀美色不知悔改,真是把帝王風範喪失殆盡!甚至,有人因此懷疑《破陣子》並非李煜所做。

王國維先生卻持相左意見,認為此舉恰恰表現出李煜的真性情。

李煜此刻雖已漸識幹戈喪亂之苦,但他沒有經曆過祖父立國的艱難。於他而言,家國天下仍隻是空洞的概念,宮中常伴身邊的宮娥,反而是有血有肉的真實存在。家國淪喪,他要與往日的自由和繁華告別,需要揮淚作別的對象中,自然包括那些日日相處的宮娥。

隨著李煜辭廟,李昪建立的南唐最終覆亡。李煜之前做所的一切,都是在逃避戰爭,現在,他終於徹底告別了戰爭的威脅。

國破日,幹戈方止。

從今以後,他的生活再不會被戰爭困擾,但垂淚的時刻卻越來越多。他的淚水,灑在北上的船中,一首淒涼的《渡江》詩,可見其當時處境與心境。

江南江北舊家鄉,三十年來夢一場。

吳苑宮闈今冷落,廣陵台殿已荒涼。

雲籠遠岫愁千片,雨打歸舟淚萬行。

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閑坐細思量。

這首詩見於宋代馬令的《南唐書》,被認為是李煜亡國後告別南唐北上時所作。不過,也有宋人鄭文寶認為這是楊溥的作品。楊溥是南吳最後一個皇帝,當年,李昪就是奪了楊溥的江山,才創下南唐基業。李昪篡位後,封楊溥為“讓皇”,並強迫他舉家遷往潤州。即便如此,李昪還是擔心他會威脅到自己的統治,於是派人刺殺了楊溥。鄭文寶稱,《渡江》寫的正是楊溥遷往潤州時所見所感。

李煜和楊溥,便因這首詩而屢屢被聯係在一起。他們都因無情的爭鬥,被更強大的人驅逐出“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的溫柔鄉,在雨打行舟時,流下“淚萬行”。

想必,豪氣幹雲的李昪因楊溥之淚愈加享受成功的榮耀時,萬沒想到,相似的命運,會在他的後人身上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