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誓言看似慷慨凜然,擲地有聲,但在趙匡胤聽來,卻像個笑話。《江南野史》記載,趙匡胤聽侍從轉述了這番話,哈哈大笑,笑罷高聲道:“此措大兒語爾!徒有其口,必無其誌。渠能如是,孫皓、叔寶不為降虜矣。”
“措大”是古人對落魄讀書人的稱呼,有蔑視意味。趙匡胤之所以這麼說,分明是看不起李煜,認為他的殉國誓言不過是酸秀才的空話。曆史證明,趙匡胤是了解李煜的,他果然沒有赴死的勇氣。
可悲的是,南唐子民卻不了解他們的君主。
國主要以身殉國,這讓淨德院的八十多位女尼甚為感動。淨德院是李煜下令修建的,在內修行的女尼都曾是宮中女子。國事岌岌可危,她們紛紛表示,如果城破也將自焚,追隨君王,不做亡國奴。李煜感念她們的拳拳愛國心,於是約定,金陵城破之日,宮中將舉火為號,自焚殉國。
宋軍攻破金陵外圍工事以後,聽著震天的殺聲,李煜赴死的勇氣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他隻是下令焚書,然後帶著親信、族人,出城投降,以求苟活。可憐淨德院的女尼,把焚書的火光當成自焚的信號,於是點燃了早就備下的柴草,在烈火中彰顯出南唐子民的骨氣。
關鍵時刻,李煜竟不及幾個女子勇敢果斷。
看穿李煜性格懦弱、缺乏決斷的,不僅趙匡胤一人。李煜出城投降後,宋軍主帥曹彬特意準許他回去收拾金銀細軟。手下謀士擔心李煜回城後會自殺,到時恐無人能負此重責,但曹彬回答道:“煜素無斷,今已降,必不能自引決,可亡慮也。”
若李煜有足夠的血性和氣概,或許早在登基之初,就不會寫下謙卑的表章,以示討好;或許他會努力聯合江南諸國抗宋,未必能勝,但也未必會敗,也可能就避免了兄弟分離、國破家亡的下場。然而,他舍不得夜夜笙歌的舒服生活,於是滿足於苟安;他不敢赴死,就隻能屈辱地活著。
南唐子民,並非都像他們的國主一樣懦弱可欺。國破後,宋軍在南唐土地上飲酒取樂,招來教坊樂師,命其奏樂。樂師感於亡國之痛,不肯屈從,最後被處死。宋人曾極曾有詩憑吊:
城破轅門宴賞頻,伶倫執樂淚沾巾。
駢頭就戮緣家國,愧死南歸結綬人。
伶人尚知亡國恨,有以死報國的骨氣。而身為君主的李煜,卻選擇了殘喘度過餘生,他心中怎能無愧?舍不得死,又活不自在,諸般過往纏繞心頭,他理不清,剪不斷,隻被越纏越緊,最終不是死於窒息,就是發出一聲絕望的呼號。李煜詞中,“人生愁恨何能免”,“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其中哪一句,不是飽含血淚的呼號!
《相見歡》中的“離愁”二字,著實不足以表達他心裏的全部滋味。夾雜其中的情緒太多,多到他自己也理不清數量;附著其上的分量太重,沉重到他日漸消瘦的身體已負擔不起。酸甜苦辣鹹,皆是人間滋味,分別品嚐各有妙趣,但交雜在一起,別是一番滋味,讓人苦不堪言。
潦倒催老年華
——虞美人(風回小院庭蕪綠)
風回小院庭蕪綠,柳眼春相續。憑闌半日獨無言,依舊竹聲新月似當年。
笙歌未散尊罍在,池麵冰初解。燭明香暗畫樓深,滿鬢清霜殘雪思難任。
車如流水馬如龍的情境,已成如煙過往。李煜的汴京小院裏,不見人蹤隻有風過。可見自然風物渾不似那般勢利。早春時,春風又到汴京,吹開了北宋禁苑裏的櫻花,也不忘吹綠狹窄小院中的嫩草,本來沉睡的柳芽,也睜開惺忪睡眼,裝飾枝梢,點染春意。
這一切仿佛發生在瞬間,春風神奇地令這個寂靜得將要被人遺忘的院落也重新煥發出生機和希望。生命複蘇,難道不是一件令人感動的事情嗎?春色入眼,連綿不絕,令人心潮澎湃。
李煜低落的心情卻沒有因此振奮。從日出到日上中天,他都孤獨地倚靠在欄杆旁,無人可以交談,似乎也無話可說,姿勢沒有變化,甚至連緊鎖的眉頭也沒有片刻舒展。他就像溫柔春景中一尊不合時宜的石雕,木訥無趣。
但風還是吹進了他的心裏,平靜無波的表象下,實則暗流洶湧。之所以會痛苦,是因為他身在北宋,心卻在南唐。
三國時,徐庶被曹操哄騙進曹營,一言不發,終其一生也沒有為曹操獻策。一則是因為他視劉備為主,誓死追隨,二則是惱怒曹操派人模仿他的母親的字跡來設計哄騙,累得徐母自盡身亡。一代名士,暮暮朝朝身在曹營心在漢,可悲而又可敬。
李煜的痛苦和無奈,比起徐庶更多幾重。同樣身陷敵手,徐庶是曹操器重的高士,因此才不擇手段地請來;但李煜隻是宋人的俘虜,敗軍之將尚不足以言勇,何況亡國之君。他當時在汴京的處境,由《十國春秋》中的一個故事可見邊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