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宗趙光義曾帶李煜到藏書的崇文苑,他假意關切地道:“聞卿在江南好讀書,此簡策多卿舊物,歸朝來頗讀書否?”宋軍攻入金陵前,李煜曾囑咐保儀黃氏,一旦城破,就把宮中藏書付之一炬,可見他多不願看到凝聚著心血的藏書落到敵人之手。宋太宗明知這段舊事,卻偏偏提起,無異於以利刃戳刺對方心窩。但李煜除了叩首謝恩,不敢表達絲毫不悅。
禍從口出,這道理他懂,所以才千忍萬忍,隻求安穩度過餘生。但情緒就像春雪融化、冬雨成冰一樣,並不完全由人掌控。忍無可忍時,李煜的濃愁就賦作含怨帶恨的詩詞。但在宋君淫威的威懾下,他寄托在《虞美人》中的情感仍是含蓄的,隱晦的。
此時他的生活已大不如前,但仍偶爾有歌舞之娛,“笙歌未散尊罍在”可視為佐證。不過,另有學者認為“笙歌”句其實是李煜的回憶,他的痛苦無以言表,隻有當思緒被春風牽引回南唐時,才能得到暫時解脫。依稀間,笙歌美酒、如玉佳人又出現在眼前。想起在金陵時,每逢冰雪消融的初春,他都會早早命人備下迎春的宴席。席間佳人笑靨如花,君臣文采風流,歌聲、笑聲、羯鼓聲響成一片。盎然春意仿佛都變成了跳動的音符,為生命華章增色添彩。
現在,初春所代表的希望與勃勃生機不再是李煜生命的主旋律。他是生活裏,隻有“燭明香暗畫樓深”的冰冷晦暗。
已經入夜,燭光閃爍不定,熏香即將燃盡。夜色深沉,一片寂靜,現實的一切提醒著想要逃避的李煜:這裏已不是南唐後宮。
據記載,“李後主宮中未嚐點燭,每至夜則懸大寶珠,光照一室如日中”,可謂極盡奢華。除此以外,僅在李煜和小周後的寢殿裏,焚香用具就多達幾十種,香料也都是特製而成。其中的一種香料,取不同重量的丁香、檀香、麝香、甲香等,細細研成粉末,再以梨汁調勻,用文火烘幹,經數道複雜工序才能完成。
如此還不夠,人工香料不及自然中的花香清新,於是李煜令人在宮殿裏廣植花苗,甚至命花匠想方設法,在宮殿牆壁、柱子、房梁上也種滿花卉,並將宮殿命名為“錦洞天”。
在充斥著各種香味的南唐後宮,李煜如醉如仙,恍然不知人間幾何。然俱往昔,如今所居之地,不但沒有“錦洞天”的一分奢華,他甚至窘迫到連日常開銷也一度捉襟見肘。
《續資治通鑒長編》記載:李煜出城投降時,見到了宋軍主帥曹彬。曹彬不僅對李煜待之以禮,還善意提醒他:“你到了汴京之後,俸祿並不多。我勸你還是回宮多帶些金銀,以備日後之需。不然等我下令封存了宮中府庫,把金銀財寶清點入冊後,一絲一毫都不能妄動了。”後來,曹彬還派了士兵幫李煜搬運東西。但李煜正沉浸在亡國之痛裏,他從曹彬話中捕捉到的信息,便是北宋皇帝不會殺他。魂不守舍中,他隻是倉促潦草收拾,顯然辜負了曹彬的一片苦心。
曹彬的預料果然應驗。北宋朝廷所給的俸祿,無異於施舍,根本不夠他的日常支出。不得已,習慣了奢侈生活的李煜隻好幾次三番上表,請求北宋皇帝多多關照。貴為帝王時,他必然做夢也不會想到,有朝一日必須為五鬥米折腰。但為了在這燭明香暗的畫樓深處活得更舒服也更體麵,他丟下尊嚴,如同一個卑微的乞丐。
這一刻,哪還見半分帝王的風發意氣?生機勃勃的春日裏,隻見垂垂老矣的詞人,兩相對照,徒增傷感。
初春是美的,昂揚的,充滿激情的,卻被李煜賞出了淒涼況味,並非全是老之將至使然。唐代有文學家韓愈,在近花甲之年,還以兩首《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把初春之美寫得有滋有味。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
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莫道官忙身老大,即無年少逐春心。
憑君先到江頭看,柳色如今深未深。
年過五旬的韓愈,遊興不亞於少年,這與他當時的境況有很大關係。因平亂有功,韓愈被封為吏部侍郎,攀上了仕途頂峰,這才有“年少逐春心”。年不到四十歲的李煜,每日被國恨家仇折磨,忍受著屈辱與恐懼,其心情怎能與在人生坦途上行進的韓愈相比呢?他尋春無心情,甚至早生華發,都是愁緒所致。
李白有詩雲:“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裏,何處得秋霜。”杜甫也有“艱難困苦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的名句,白居易在其詩作《歎發落》中也說:“多病多愁心自知,行年未老發先衰。”不隻有歲月能將青絲化作白發,潦倒的生活和沉重的心事,依然催老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