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汴京秋涼,不及幽居心涼(4)(2 / 3)

花本無意,人卻有情。被摧殘而落的花瓣上,隱約有雨滴滾動,晶瑩閃爍,折射出雨後天晴的一抹光暈,還有落花雖殘猶紅的俏麗顏色,就像落紅的一顆胭脂淚。花朵不願離開枝頭化作花泥,於是把不甘和留戀,寄托在醉人春風裏,但落敗已成事實,誰見過凋落的花重返枝頭呢?李煜此時,已不再是那個年輕的仿佛還有能力改變一切的青年,繼位之初最好的時光,已經被他荒廢。

公元961年七月,李煜登基,他本名從嘉,繼承皇位的瞬間,身著黃袍的他在文武百官的山呼海蹈中走向權力巔峰,就有了一個被寄予無限期望的新名字——李煜。

南唐自開國起,就有新君登基時改名的傳統。南唐烈祖即李煜的祖父原名知誥,坐擁天下時改名“昪”,有明亮之意;元宗即李煜的父親原名景通,承襲皇位時更名為“璟”,意為玉之光彩。皇位傳到李從嘉,承襲祖法,也要改名。

文臣遍查典籍,最終大臣湯悅從揚雄的《太玄·元告》中擇“日以煜乎晝,月以煜乎夜”兩句,又從中請出“煜”字,有光明照耀之聖兆,以求新君新政新氣象。

李煜初登帝位時,有過短暫的勵精圖治的想法。但長期和詩詞歌舞打交道的他,很快對無休止的政事感到厭煩。再有官員進諫,他給對方以重賞,卻把建議束之高閣,並不實行。在逐漸強大的宋朝的虎視眈眈下,南唐岌岌可危。但是,李煜除了向宋朝皇帝謙卑表示“自出膠癢,心疏利祿,被父兄之蔭育,樂日月以優遊,思追巢許之餘塵,遠慕夷齊之高義”,一味示弱,無其他實際作為。

本應趁著登基之初在臣民麵前立威立信的他,錯過了最好的機遇。之後,北宋逐一進攻江南諸國時,南唐又錯過了與他國結盟的良機,甚至落井下石,奉趙匡胤之命,寫信勸說南漢皇帝投降。等北宋軍隊兵臨城下,李煜又火急火燎地給吳越國王寫信,請他不要和北宋一起進攻南唐,信中言:“今日無我,明日豈有君?一旦今天子易地封賞,王亦大梁一布衣爾!”此時他終於明白了唇亡齒寒的道理,但南唐在“朝來寒雨晚來風”的政治氛圍中,再無逆轉的時機,就像在風雨中飄搖隕落的殘花,再難重上枝頭。

見落花而感慨自己的身世,最典型的非林黛玉莫屬。這位多愁善感的林妹妹,見花謝生感歎,一曲《葬花詞》,滿是淒涼意,其中“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幾句,雖不及“太匆匆”三字短促緊迫,但身世飄零的意味,顯較《相見歡》要為濃烈。

但這正是李煜的高明處。眼見殘紅遍地,他的感慨已不僅僅局限於自己的身世。在“幾時重”這聲絕望呼號後,李煜拋開落花,也從身世際遇中跳脫出來,情感升華為對人生和自然的感悟,結句“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驟添幾分豪情與悲壯。

猶豫和怯懦是李煜在亡國前表現出的典型性格。在亡國後,他雖多了些寄不快於詩詞的勇氣,偶爾還會觸怒宋朝皇帝,多數時候還是表達得相當隱晦。他把個人情懷寄托在惜春悲花中,道出風雨無情,人生無奈。這種“無奈”的剖白,卻不同於此前的怯懦,又一絲看透世事的通達。春來春去沒人能夠阻止,除了懷著一份惋惜接受,還能有什麼別的辦法?北宋太平宰相晏殊有兩句頗為著名的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對光陰難留,好景不常的無奈,實是人類共通的情感。

李煜已喪國離家,除了通達地認命,他沒有安身立命的更好方法。他已錯過太多本可與北宋抗衡的機遇,這些機遇也再不會重現,後悔也無濟於事,隻能長歎:“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淒婉又引人思考,難怪王國維先生評價道:“詞至李後主而境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

幾百年後,女詞人李清照讀到了李煜的《相見歡》。

清初韻學家沈謙在《填詞雜說》中說道:“男中李後主,女中李易安,極是當行本色。”雖是針對婉約詞婉約清麗的本色而言,但也難得的把這兩位詞中翹楚聯係到了一起,使人更容易聯想到他們那略略相似的人生。

他們都曾有過“沉醉不知歸路”的少年情懷:一個貴為皇子卻不參與國事,心安理得地在金陵城中做個富貴閑人,寄情於詩詞、山水之中;一個為名門閨秀卻不識女紅,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年代,張揚著不輸男子的才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