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汴京秋涼,不及幽居心涼(4)(1 / 3)

原來,李煜也常和大臣討論富國強民之策。但每當臣子的意見與他相左,他從不自我反省,而是責怪大臣們不理解他。他自比上古明君,感慨當今世上沒有如周公、孔子一樣的賢者,所以無人理解他的為君之道。他還把自己的治國見解記錄下來,盼著百世後能有人理解。

根本不需百世,金陵城破的一刻,李煜所謂的“道”,已成為笑話。百世後若有人讀到其“數千萬言”,恐怕也隻能長歎一聲。

李煜自毀長城,又不肯聽諷納諫,亡國是人禍,怨不得天。

或許,性格已決定他本就不是南唐國主的上上人選。弘冀若沒有病逝,從善若更為年長,或許,南唐都不會那麼輕易就土崩瓦解。他既沒有治國之才,又無領軍之勇,除了仁厚,似乎不見其他任何可助其成為優秀政治家的品格。由此,後人更在百世之後,覺得《浣溪沙》中“天教心願與身違”一句,其實也暗含了李煜不願為君之心。

李煜是否真的不想做皇帝?這是個無人可以解答的謎題。倘若他果真厭倦廟堂,大可做個順水人情,把皇位拱手讓給野心勃勃的從善。事實上,他可能隻是不想把有限的時間和精力,耗費在枯燥的治國理政上。光政殿內的臣子對答,遠不如瑤光殿裏的琵琶曲更能靜心,勤政殿的權力博弈,更不及禁苑尋春的一分樂趣,李煜享受著皇位賦予他的種種特權,豐富著各種生命體驗,卻不想履行君王的義務,在國破家亡後,也歸咎於天。

李煜篤信佛教,應知佛曰:“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別離,怨憎,求不得。”由此來說,“心願與身違”本就是人生常態,所求越多,失望的機會便越多。就如李煜,要逸樂還要江山,要美人還要華年,倘樁樁件件都如他所願,需得天公多少垂憐?

昔日在暮色中等待月上柳梢時那你儂我儂的情意,已如東流水。斜陽被瓊樓玉宇掩映,在花蔭上灑下一層金黃的餘暉,如夢似幻。李煜畏懼的一切,都成了現實。下闋中“空”、“謾”二字,道出說不盡的寂寞、悲涼、迷惘、無奈和追憶。

這所有愁緒,在登臨時更達到了一個頂峰。客居他鄉者,往往最懼登山臨水。縱使山再高,也無法讓登臨者窺見故鄉風光,極目處,天與地連接一起,極遠又似極近,反而更增三分失落;縱使水再深,也無法讓臨水者禦水而行,憑欄望,海天一線,那屏障若隱若現,又添了七分惆悵。

是謂登山臨水,凝眸處,離愁更深。

可是,客居者又常常忍不住登臨,總盼著天涯望斷處,就是故鄉。別離是愁,思念是毒,明知飲鴆止渴並非良策,卻在刻骨牽掛中飲下一壺又一壺。

亡國前,李煜也曾在黃昏時獨倚欄杆,雖然國將不國,日日沉溺於笙歌醉夢裏的他,也盼望那一刻永不逝去。那時的他,大抵未曾想到過在異鄉登臨的萬般苦楚。及至後來,心與願違似乎成了人生的常態,等他再次登臨,已在長江的另一邊。

荒廢流年,亦被流年辜負

——烏夜啼(林花謝了春紅)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年華易逝、好景不常的緊迫感,在李煜詞中從不少見。早期作品《子夜歌》中就有“尋春須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之句,道出流光容易把人拋的殘酷現實,告誡人們要抓住有限時間及時行樂。遺憾的是,這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並沒有激發出李煜對治國的興趣。他依然悠閑遊蕩,把美景收入眼簾,把美人留在身邊,把良時攥在手裏,唯獨把偌大的國家,甩在身後。

等到他淪為階下囚,再次抒發人生無常、世事多變的感慨,正值春花凋謝。春歸花落是自然規律,李煜看到的落花不是一朵兩朵,而是成片凋謝。那一片豔麗的紅色,仿佛在瞬間枯萎——這分明是李煜身世的寫照。

李煜在二十五歲時登上帝位,他並沒想到手中皇權的有限期隻有十四年,並沒想到南唐王朝如此短命。當趙匡胤沙場練兵準備征討時,李煜還在嘲笑宋軍搭浮橋過江的想法如同兒戲,誰料短短兩年後,趙字旗幟就插上了金陵高聳的城牆。然後他獻城投降,連眼淚都來不及擦幹,連倉惶都沒有藏匿好,就匆匆辭廟,到了趙匡胤治下的汴京。

“太匆匆”三字,豈止單純針對落紅,還映照出李煜陡變的命運。這三個字構成的緊迫感,幾乎拖拽著全詞情感的節奏,讓人有踉踉蹌蹌、左衝右突卻不得章法的失衡與慌亂感。“朝來寒雨晚來風”,既是林花凋謝之因,對李煜本人而言,又可喻指強大的北宋如狂風暴雨,摧殘了李煜的一枕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