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一無所有(下)(1 / 3)

又是午夜時分的不夜城下江市,又是午夜時分的星辰度假村。

一位衣著性感的小姐走在走廊裏,染成金色的長發披肩垂落,很是時髦洋氣,可走近了細一看,她不施粉黛,素麵朝天。走著走著,突然有一隻胳膊伸出來攔住了她的去路。她驚愕地抬起頭來,發現石成金正用冷冷的目光看著自己。

“你的臉是怎麼回事?”

她心中一驚,卻還裝糊塗道:“什麼怎麼回事?”

“還能是怎麼回事!”石成金陡然變了臉,聲音猛地大了起來。她被足足嚇了一大跳,不自覺膽怯地往後退了兩步。

“你…你幹嘛?我哪裏不對了?”她就像個被逼到角落的受害者,用最後的一點力氣負隅抵抗。

石成金吸了一口氣剛想罵,卻見一個踩著細高跟的濃妝女子從身後慢悠悠走了出來,她正是掌管“形象設計部”的“形象設計總監”溫文雅。

“你哪裏不對,你自己心裏有數。”溫文雅說得慢條斯理,心平氣和,“你敲的章呢?拿出來我看看。”

小姐警惕地看了一眼麵前慢條斯理的溫文雅和一臉凶相的石成金,打開手裏的小皮夾在裏麵翻找起來。

見她翻找了半天也沒找出什麼玩意來,溫文雅又慢條斯理問道:“你的臉上幹幹淨淨,誰給你敲的章?”

小姐停止了翻找的手,眼睛卻不敢直視麵前的二人,解釋的聲音也略有心虛:“我是化妝了,可那化妝品不行,太劣質了,化得我眼睛有點不舒服,我就給洗了。”

“洗了?洗得舒服了?”石成金罵道,“我看你滾回家更舒服!”

小姐給他嚇得說不出話。溫文雅又慢條斯理問道;“你知道現在幾點嗎?”

她自知理虧,還是不敢開口。

“問你現在幾點!你啞巴?”石成金衝她吼道。她又被嚇得後退了半步,哭喪著臉。

溫文雅仍舊用那副慢條斯理的腔調,演說起了長篇大論:“我來告訴你,現在是北京時間二十二點二十六分。從傳統意義上來講,晚間七點到九點被稱作黃金時間段,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那是一般人下了班,剛吃過晚飯,躺在沙發上跟家人一起看電視的時間。可是你要知道,這裏是星辰度假村的卡拉OK,是個夜間活動的場所。這裏的客人,他們會是一般人嗎?對於他們來說,可能根本沒有標準的‘下班時間’,因為他們時時刻刻都需要應酬。上班就是應酬,應酬就是上班。一般人吃一頓飯半小時也許還要不了,他們吃一頓飯兩小時也許還不夠。等他們吃完飯,來到這裏的時間,經常會在八點半以後。等他們坐下來,玩到興頭,經常會在十點以後。八點半到十二點半,這才是我們夜間場所的黃金時間段,這短短的四個小時,能決定很多東西。如果你能表現得夠好,讓客人開心,讓客人記住你,那麼從今往後你的命運徹底翻身也是很有可能的。不要小看任何一個客人,不要小看任何一分鍾,因為你在任何一個客人麵前的任何一分鍾,都有可能是改變你將來命運的一分鍾,更不要說在現在十點半這個黃金時間段了。這個時間段,進客會非常多,你想想,如果他們突然發現一群妝容統一的女人裏頭混雜了一個素麵朝天的,會不會覺得整體感立馬就被破壞了呢?你有沒有聽說過‘木桶原理’?”

小姐茫然搖了搖頭。

溫文雅不緊不慢解釋道:“一個木桶能裝多少水,不是由最長的那塊木板決定的,而是由最短的那塊木板決定的。一個木桶不管其他的木板有多長,隻要有一塊短板,那這個桶就裝不了多少水。如果客人走在走廊裏看到你,就會對我們星辰度假村的妝容產生不好的看法,你一個人就破壞了整體的和諧。現在又是黃金時間段,客人人來人往是非常多的,你現在素麵朝天在走廊裏招搖過市,意味著什麼,不用我再多說了吧!”

她的長篇大論讓小姐一個字也辯解不出來。這時石成金又吼道:“章子拿出來!到底有沒有蓋過?”

她恍然想起來這事,趕緊在包裏繼續翻找,終於找出了那個寶貴的章,猶豫膽怯地望了一眼石成金,轉而把章交給了溫文雅,辯解道:“我蓋了的,真的隻是洗掉了,不是沒化妝。”

豈料溫文雅接過那章子,正眼也沒瞅一下,一雙抹著猩紅指甲油的纖纖玉手已果斷地將它撕了個粉碎。碎小的紙片被拋在空中,緩緩飄落得很優雅。

溫文雅的臉上不帶一點笑容,轉過身,踩著那雙細高跟的高蹺就扭腰而去了。

“去重新化妝!聽到沒有!”石成金又吼道,嚇得那小姐又不自覺後退了半步。

不遠處,王立彬正目睹這一切,這時,兜裏的諾基亞突然“嘀鈴鈴”響了起來,他趕緊接起電話。

“喂,許大哥…呀,聽您的聲音精神抖擻啊,好像又年輕了…”

寒暄了幾句後,他瞟了一眼扭腰遠去的溫文雅的背影,轉而走向一個更僻靜的角落,又放低了些嗓門:“百合舞廳是嘛,好,我馬上過去…”

掛斷電話,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再次遠遠望了溫文雅的背影一眼,嘴角泛起一絲夾雜著嘲笑的冷笑。

這是許兆豐頭一次去百合舞廳叫上了王立彬卻沒有叫上溫文雅。王立彬腦袋裏盤算著種種的可能性,下意識地拿起了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

既然許兆豐沒有叫上溫文雅,那麼他王立彬出手的時機也該到了。這時候,他絕不能一個人跑去百合舞廳,而是需要帶上一兩個女人,一兩個符合許兆豐口味的女人。這麼一個女人,該是誰呢?

另一邊,赤浦河邊。

站在這條見證下江市變遷的母親河邊,扶著欄杆,高明明望著兩岸熱鬧的燈光和流動的河水,夜風陣陣吹起她的長發。年關裏頭的下江市比起平時,路人數量驟減,就連旁邊浦水巷的小吃都走得所剩無幾。

何俊毅也靠上了欄杆,“高明明,你過年為什麼不回去呢?我看你琴行放假這麼多天,也沒什麼事啊。”

一上來就問了這麼個敏感的問題,高明明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沒有正視他,“我回不回去,都沒什麼意義。”

何俊毅愣了:“為什麼?”

高明明仍舊望著河水,神情落寞,“我的家人全都不在了,我現在一無所有。我在哪裏,區別都已經不大了。”

熟悉的對話讓何俊毅微微震驚。“怎麼會這樣呢?”

高明明轉過頭望著他不說話,一雙清澈的大眼睛裏滿是憂鬱。何俊毅似是在自言自語:“你,你和他一樣…”

“他是誰?”

“王總,王立彬,你認識的。”

“哦?”她的眼前浮現了那天給名片時王立彬的臉。

“你們真的很像,也許你們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他比我大不少,也比我經曆得多得多,讓他帶著你,也許你能少走很多彎路。”

“哦?那真有必要找時間出來見見了。”高明明終於露出微笑,“你們都是什麼時候有時間呢?我節假日一般都會比較忙,因為這時候學生放假都要來學琴。”

“我們節假日就更忙,因為這時候客人都要出來玩…”說到休息日,何俊毅不由得歎氣,“我已經很忙了,別人一周能休一天,還能經常調休、換休,像我一個月還不一定能有一天休息,今天也是我這兩個月來第一次休息!彬哥比我還忙,別說一個月休息不了一天了,一年都不一定能真正休息一天,就算說是休息了,電話一響,不還是得乖乖拔腿就出門?”

“真不是一點點辛苦啊。”

“是很辛苦,我前幾年還想過,不幹了,徹底離開這個圈子,也徹底離開下江,因為這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城市!可是我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不管跑去哪,又能幹什麼呢?”何俊毅坦言,“我現在倒很慶幸我沒有不幹,沒有離開這個圈子,也沒有離開下江。”

高明明調侃道:“哦?幹著幹著幹出樂趣來了嗎?”

“不,毫無樂趣可言,其實就連現在,我還是不想幹。”何俊毅直視高明明的眼睛,話語突然間來了個轉折:“但是如果我前幾年就已經不幹了,離開下江了,那我就不會碰見你,現在也不會站在這裏。”

她的睫毛又微微動了一下。

他仍然直視她的眼,繼續說下去:“現在我認識你了,我不是一無所有了。所以不管以後我還幹不幹了,還在不在這個圈子,還在不在下江,都沒什麼關係了,因為認識你就夠了。”

她的眼仿佛閃爍著期待而又含羞的光芒。夜風再次拂動過長發,本該是嚴冬臘月的天,卻如同和煦的春風吹得人心神蕩漾。赤浦河的河水倒影著兩岸的燈火,在這年味如此淡薄的下江,在這見證下江市變遷的母親河邊,他勇敢地將她扶著欄杆的手緊緊握在手心,無比溫柔卻又無比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