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紅回到家裏,先去他父親的書房,見父親還在看書,說道:“爹,這麼晚了,還不睡覺啊,你身體要緊哦。”朱子藏翻書,一邊說道:“今天白天吳元厚那兒去過了是吧,怎麼說?”
“按爹說的那個意思辦妥了。”朱紅上前幾步回話,把一包茶葉拿出來放到書桌上。
“什麼東西啊?”朱子藏瞥了一眼。
“碧螺春——今年的新茶,清明前的,是唐樓老板唐六梓送的。”
“哦,”朱子藏喉嚨裏應了一聲,接著翻書,一邊說道:“茶葉,我還以為是什麼好東西,拿一邊去。”用人進來給大少爺上茶。朱子藏手一擺,用人退了出去。朱子藏叫朱紅把書房門關上,坐下來,說道:“紅兒,你啊要明白,你爹不稀奇那些吃啊喝的穿的。我呢,活到今朝這把年紀,該有的,好像全有了。現在我跟你關起門來說,爹有個心思知道啵?”
“爹是想說顧大獻吧。”
“嗯,跟他沒完。過去在外頭鑒定字畫,他每一次占上風倒也罷了。四年前他差一點叫我——”朱子藏說到這裏打住,好像在想什麼心事。朱紅想問,四年前是怎麼回事兒?以前也問過,他父親就是不說。不知道什麼原因?朱紅突然眼睛睜大了,脖子一伸說道:
“爹,你現在想跟顧大獻較勁,難。那個顧大獻,人家叫他‘顧大仙’。他的名氣和眼力,外頭傳說在你之上。這個恐怕暫時沒法子爭。我今天下午到唐樓吃茶,聽見唐六梓也在說當今民國,排在頭一號的字畫鑒賞家,就是顧大獻顧院長……我當時聽了,也不睬醒那些屁話。沒意思,費事兒在場麵上跟他們一幫人說一說二的。我想眼下呢,沒辦法,爹隻能忍著點,也就是說,屈就一點。不就是數一數二麼?這個頭一、頭二、頭三的,說到根上,有什麼大的區別?按從前科舉的說法,不就是狀元、榜眼、探花嗎?爹現在已經夠可以了。我琢磨著一個人到了這個份上有什麼可爭的。那個‘爭’字,有意思嗎?還不如在那個字的左邊加個提手,掙銀子。”
朱子藏聽了,眼睛一瞪,幹咳一聲道:“你懂個屁!你整天腦子裏頭就知道銀子、銀子,好像天底下除了銀子,就沒別的東西了。你不知道那個姓顧的狗屁大仙有多可惡,可恨!唉,跟你說,有什麼用。”
“爹,”朱紅眉頭一緊,立馬改口道:“你還別說他,你一說那個顧大獻我就跟著來氣!依我看,那個顧大獻,他有什麼了不起!操他媽的,他無非是有個官方地位,跑出來顯擺,大袖子一甩自以為是……其實屌毛灰!”
“唔,”朱子藏瞟了兒子一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說,“屋裏有點悶,我到園子裏透透氣……”朱紅跟著出去,陪父親到園子裏散步,走到後院。
民國初期,蘇州專諸巷朱家挑選、收養了幾個很有天分的農村小男孩,把他們關在朱家高牆深院裏過集體生活,供吃供穿,教他們練童子功。這些孩子一般是五六歲進入朱家,先練七八年毛筆字,等到有了一定的筆墨功夫之後,再開始教他們臨摹前朝名家字畫——每人專攻臨摹一個名家的一幅字畫,用朱子藏的話來說,“一年到頭,三百六十五天,就給我臨摹這一幅字畫!”臨摹練習三五年過後,天分高、悟性好的就可以照舊仿作,以假亂真,拿出去便可賣出天價。
這時候後院有一個孩子出來撒尿,正好迎麵撞見朱子藏朱紅,頭一低叫:“老爺,大少爺。”
“這孩子叫什麼來著?”朱紅一時想不起來。
“叫韓進。”朱子藏說:“他來了有七八年了。他是韓福的弟弟,你怎麼會叫不出他名字呢。”
“哦,”朱紅看著韓進走進屋子,一拍腦門說道:“韓福,我曉得。”朱紅心裏想這些孩子平時由父親管教,自己哪裏有工夫管他們是誰,叫什麼名字。不過那個韓福倒是留在心裏。
說起韓福,朱子藏最心疼。那個孩子三年前跟朱子藏坐船到鄉下去不小心落到河裏淹死了,死的時候十五歲。韓福六歲進朱家,在朱家待了整整九年,他是朱子藏最看重的一個童子。朱子藏歎一口氣,說道:“要是韓福不死,他活到現在十八歲,再畫個兩三年就可以了。”
朱紅跟著他父親說那個韓福死了可惜。朱紅可惜的是,韓福留下來的仿作忒少了,好像就留下一兩張。朱子藏以前說過,“韓福仿的這一兩張東西應該可以留下來,其他的不行。”韓福仿作的不少字畫沒了,都撕掉了。朱紅記得曾經多次看見韓福撕掉自己仿作好的字畫,攔住他,問道:“誰叫你撕掉的?”
“先生。”
“為什麼要撕掉啊?”
“先生說不行。”
“那是銀子啊!”朱紅心裏想他父親“似乎不應該”把韓福的那些仿作統統撕掉,那是可以變銀子的!這會兒朱紅隔著窗子看韓進坐在燈下臨摹一幅名家字畫,籲一口氣,說道:“天曉得,把這些白料料的童子培養出來,要花多少年要花多少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