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梅雨季過後蘇州進入盛夏。大白天,古城裏街道上行人很少,像盛賓如那個派頭的人在太陽底下逛街比較顯眼。
這天午後,盛賓如光顧蘇州老街博古齋。那個博古齋賣字畫瓷器。博古齋小夥計銀子機靈乖巧,一眼感覺這位顧客是個有錢的主,自個兒接待不了,眼睛一閃說道:“請先生等一歇,我去喊老板。”
博古齋老板叫紀學覽,中年人,人樣子像個精猴子,這會兒正在內室裏跟朱紅說事情;聽說有大客人到,他叫朱紅吃茶稍等,便出來做生意招呼客人。
盛賓如在店堂裏看了幾幅字畫,感覺不好,便問老板:“裏邊還有沒有什麼好東西?”紀學覽心裏不禁一跳,一邊搓手,瞟了客人一眼,沉吟不語,反應好像慢了三拍似的;一個間隔時間長了點,神色自若略一躬身回道:“有。”
“唔。”盛賓如背著手,正側著身子看一件東西,眉毛一跳,轉臉一個手勢做出來說道,“有好的字畫拿出來看看。”紀學覽在原地挪動幾步,拿眼神會了一下客人瞟過來的眼神,身子向前一探回道:“先生要看好東西,裏邊有——”回頭給夥計使了個眼神,轉過臉來接著說道:“裏邊的東西是老貨,是個東西,紮實得很。不過,這價錢——”
“錢,沒問題。隻要東西有名頭,是個東西。”
“也。”
銀子接了老板的眼神,動作慢吞吞地把茶水端出來。店堂中間有一張紅木圓桌,紀學覽將手一讓,請客人坐;沒等到客人坐下來,紀學覽眉頭一皺,瞥了銀子一眼,煞有介事說道:“怎麼泡炒青出來——倒掉,換新茶。”
“哦。”銀子應聲把那杯茶水拿到屏風後麵去倒掉,重新泡茶。
“噯,倒掉浪費。炒青也是可以的。”盛賓如坐下來,瞟了紀學覽一眼,漫不經心說道,“我吃茶不講究,有點茶葉味道就可以。再說了,我現在也不想吃茶,想看看你這裏有沒有好東西——”
“有。請先生稍坐一歇。”紀學覽一看銀子把茶端出來,將手一讓,“先生請用茶,明前的,品嚐味道。”
博古齋給客人泡茶,向來不用有蓋子的茶碗,而是專用沒有蓋子的瓷杯。這一套泡茶路數是紀學覽無師自通琢磨出來的。其實,頭一杯茶拿到後麵去隻是做個樣子,虛泡一次而已。其中的道理不用說,店裏的夥計平時隻要按照老板的意思做就是了。據說妙處要自個兒體會;紀學覽曾私底下跟朱紅說過:“這個路數往淺了說,是給那些有來頭的客人一個‘情緒過渡’;若是硬要往深裏邊說,便是一個‘拖’字,好比哄女人上床,你要悠著點兒,不慌不忙地下套子,一步一步拖住她的人,拖住她的心,斷不能一聽到她要個什麼東西就立馬給,完了急吼吼地一把摟住她親嘴摸奶子,扒了衣服就想做那個事兒。”
眼看客人被拖住了,紀學覽斷定這位爺今天跑不了了。紀學覽有把握也有這個本事。他跟夥計們說過:“客人要麼不進來,隻要他一腳踏進咱博古齋,就別想跑了。今天這檔生意也就有指望了。”
盛賓如一眼看中紀學覽從裏邊拿出來的一幅舊畫,幾乎不假思索說道:“開門,拿下!”如獲至寶。
盛賓如“這一看”就看了一眼,給人的感覺很內行,不用再看第二眼,好像朱子藏在唐樓看畫似的,一眼“開門”之後,廢話少說,就叫老板說個價。他接下來給錢的套路也跟著學朱子藏,模仿得還不走樣。紀學覽何等角色,一眼感覺此人冒牌貨,假充行家,其實不懂——充其量是個似懂非懂、懂點麵上皮毛的衝頭。博古齋要的就是像這樣的衝頭:好字畫一口,有錢,自以為是,而且還喜歡在人前裝腔作勢,顯得他懂,比你懂。像這樣的人,紀學覽私底下管他們叫“肥豬”。紀學覽跟朱紅說:“我一把刀,殺的就是這種人,不殺白不殺!”
朱紅站在內室裏頭,隔著門的珠簾子窺視店堂裏的這一筆大買賣。這裏的買賣跟自家有關係;朱紅是博古齋的大股東,其實就是“東家”。紀學覽叫名頭是這裏的老板,而真正的老板是後麵的朱紅;朱紅的後麵是朱子藏。當年朱子藏不出麵,貓在他兒子背後,教兒子出頭露麵在外麵立個據點。這層關係除了紀學覽跟他的一個長隨夥計,沒人知道。外麵的人見了老紀,叫“紀老板”,沒有人見了朱家父子叫“朱老板”的。朱子藏比較犯忌“老板”二字。但是朱紅心裏倒是傾向於公開做老板。有一回朱紅把這個意思跟他爹說了,被朱子藏一口駁回。朱子藏說:“‘老板’這兩個字俗。人家當麵叫你‘老板’有什麼好?叫‘先生’不好嗎?斷了這個念頭。你給我一輩子做先生。”
天知道盛賓如到底花了多少錢拿下那件東西。這是悶在博古齋裏的秘密,即便是有夥計略知一二,絕不外傳。博古齋有明文店規:
不該聽的,把耳朵捂起來不聽。
不該看的,把眼睛蒙起來不看。
不該問的,把嘴巴堵起來不問。
博古齋的夥計們嚴守以上規矩,沒人夠膽越過規矩亂來。這是紀學覽管帶夥計的底線。要是哪個殺千刀的夥計壞了規矩,老紀有話在先:“懲罰一,把一隻耳朵割了。懲罰二,把一隻眼睛挖了。懲罰三,把舌頭絞了。卷鋪蓋滾蛋。”博古齋裏留著一個已經被絞了舌尖的夥計。那個夥計姓劉,從小就跟著紀學覽做字畫生意。紀學覽留他,一半是念一份舊情;另一半是給店裏留個樣板,教後來的夥計看清楚,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