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1 / 3)

蘇州人的生活有時候安靜得像清晨小巷裏沒有人動過的一口井水。雖說有的人私底下,在有些場合,時常提到一些人,好比婆婆媽媽拎個吊桶在井圈裏七上八下似的,但是說起的那些在社會上有頭有臉的人物,有時候一年到頭連個人影子也看不見。一年半載倒也罷了,不去說他;而三年五載隱得無影無蹤無聲無息也習以為常,好像就有點不同尋常,要不是有人心裏還惦記著,難得出來走動一下,隻怕是生不來,死不去了。

六年以後,新的日曆撕掉一頁。

這一年新年頭上唐六梓給吳元厚朱子藏拜年:大年初一上午去吳家,看吳元厚正在創作“第二代”山水,唐六梓坐了一會兒就想起身走。好久不見,吳元厚客氣得很,放下手頭上畫得起勁的作品,說自己畫了一個大清早上,這會兒小歇片刻不礙事的。又說唐六梓大老遠的跑到惟亭來,總不見得一來就走。吳元厚留唐六梓在畫室裏吃茶聊天,關心問了唐樓的生意情況,也免不了人之常情過年俗套,說了“生意興隆恭喜發財”的話。唐六梓說自個兒心裏一直惦記吳先生,時常想過來看看吳先生,也想請吳先生吳太太有空到唐樓吃茶。因見吳先生這些年一直不出來,猜想忙得很,實在是不敢登門來打擾。吳元厚說自己要麼在家裏畫畫,要麼出去到外地寫生;還有,就是在家裏要操點心思,督促兒子弟子讀書練字習畫,一年到頭就這樣過去了,平時也沒什麼工夫和心思出去應酬。唐六梓聽了,知趣得很,吃了一杯茶,說了“身體健康新年如意”客套話之後,便立起身來拱手告辭。

當天中午前,唐六梓去朱子藏家。唐六梓先前想好了朱子藏不比吳元厚,他架子大得很;再說自己有一個心病,那年“唐樓看畫”朱子藏在唐樓跌斷了一條腿,唐六梓總覺著欠了朱子藏似的;那個時候就想登門探望賠不是,被朱紅冷冰冰拒之門外。後來一直找不到好的借口去,也嚇得不敢去,生怕自討沒趣。這會兒他想,六年時間像水一樣能夠洗掉那個記恨了吧?因此選擇今年給朱子藏拜個年,一來是了卻一個當麵賠禮道歉的心願;二來是想請朱家父子後天初三出來吃個飯,登門邀請更見誠意。

到了朱家,唐六梓從一進門到客堂,耳聞跟著眼見朱紅正在跟太太吵架;朱子藏也在客堂裏,見唐六梓來,便叫用人先把客人引到書房坐。唐六梓等了一會兒朱子藏總算來了。因見朱子藏雖然麵上還算客氣,但是好像總沒個心想跟自己說話,唐六梓寒暄了幾句,隨即告辭走人,連邀請吃飯也覺著不便開口,隻把帶來的禮品放在桌上,就算是“禮到心意到”了。朱紅隻當沒看見唐六梓;先前眼睛一瞄唐六梓來了,有意避開,繼續跟太太吵架——越發起勁了,似乎這會兒拿唐六梓冒出來出氣,說話難聽得叫金儷一時間不能再忍氣吞聲,便將鬱積在心裏的怨氣趕個趟兒一泄而出……

金儷在家裏邊悶了將近六年,幾乎不出門。即便是要做旗袍,她也叫女用人帶了樣子去;自己沒有大肚子,沒生小孩,身材沒變,照著原來的樣子做。牌是不出去打了;文秀麗難得過來叫她打牌,她總算給個麵子難得到附近沈家去應付一下,其他人家她是一概不去的。在過去的六年裏,前後她出去的次數也記得清爽:一次是由文秀麗陪著出去逛街,到一家玉器店請人看了那個翡翠掛件。還有一次朱紅總算是跟她一道去西園寺燒了一回香,還是夫妻倆大吵了一通以後,朱紅被他父親逼得沒辦法,最後勉強去的。再有一次就是她差一點瘋掉了,死活拽著朱紅的衣服不放手,到惟亭去看郎中。期間不可記的,便是數得清楚有幾趟一個人回娘家看看,但多半是走個過場,好像拓一筆水氣。朱紅自從結婚以後是從來不去丈母娘家的。他眼睛裏似乎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丈人丈母娘,好像他女人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又像是他爹到外頭去尋貨覓寶,“撿漏”撿回來的一幅字畫。金儷說:“我好像不是人,是掛在牆頭上看的。”因年前說好了初一去給自己父母拜年,朱紅現在不肯去了,金儷氣得把一桌子菜擼到地上,又差一點把掛在牆上的字畫扯下來撕掉,一麵衝朱紅說道:“你就知道每年大年初一早上,拎了東西到天賜莊給那個魏師傅拜年。好,我現在撕了他裱的畫,你再去拜,再去叫他給你裱這些該死的字畫!”

“哎,阿儷,這是鄭板橋的畫,撕不得!”朱子藏回進來勸阻金儷,將手一讓,說道:“阿儷,你先消消氣,先坐下來聽我說……紅兒每年給魏師傅拜個年是要的。我們跟魏師傅的關係不一般……他這個年,還是要年年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