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手上的活兒,阿仲叫潘新儂坐到花房裏吃茶,一會兒想起來,說:“老爺出去的時候關照過,過了正月初五,把他作好的字畫送到天賜莊魏師傅那裏托裱。我趁上午有空去一趟,早去早回,中午跟你吃老酒。”潘新儂說:“這種事情差阿延去辦,小赤佬出去跑跑腿,省得仲阿叔你跑一趟。”阿仲一想,可以,便叫潘道延代勞,辛苦一趟。潘道延一口答應。阿仲問他:“認得地方嗎?”潘道延點頭道:“認得。”潘道延記得六年前他頭一天到吳家,夜裏發高燒,第二天阿仲送他去博習醫院。那個地方印在他腦子裏,那裏有紅磚頭砌的洋房,有青磚頭砌的教堂;再往前就是東吳大學。阿仲說:“魏師傅的店就在博習醫院附近的那條小河邊上,到那裏問一聲……我怕你不問,一時找不到,在外頭耽擱時間,到時候心裏一急瞎跑,不曉得會跑到什麼地方去,連回來的路都不認得,那就滑稽了!”潘新儂跟著阿仲重複說道:“到那裏問一聲……多問是不會錯的。你早去早回,中午回來吃飯。路上要當心點,不要把老爺的字畫弄丟了,那就闖禍了!”阿仲有點不大放心,接著關照道:“你一定要問清爽哦,是魏記裱畫店魏知良師傅,不要弄錯了,跑到別的門檔子裏去,把字畫給了人家。”潘道延瞟了阿仲一眼,心裏想阿仲現在真的有點囉嗦……
走出園子,潘道延回想六年前他剛來的時候,是阿仲到園子門口把他領進來的。那個時候阿仲不囉嗦。當時他爹問阿仲:“吳家吳老爺做什麼大生意啊?”阿仲不理。他爹接著又問:“是不是做什麼官啊?”那個時候,阿仲哪裏囉嗦?當時他就回了兩句話,說吳先生“不做官,不做什麼生意。寫字畫畫”。
潘道延這回單獨進城,心情跟那天一個人去厲先生家拜年一樣好,眼瞅著太陽普照農舍田埂,他在路邊撿起一塊瓦片向遠處扔了出去,又低頭一腳將一塊泥巴踢到路邊的水溝裏,好比將阿仲的囉嗦連同他父親的囉嗦踢了出去。但是六年前他踏進吳家的第一天,他爹跟他說過:“跟先生學,將來寫字啊還有畫畫啊,掙錢——”這句話好比他現在手裏拿的字畫,不可能丟掉。
潘道延帶著吳元厚的書畫作品來到魏知良店裏。魏師母接過清單,叫老魏過目。魏師母問潘道延:“你是吳家新來的用人?”潘道延回道:“不是。我是吳先生的學生。”“哦,你是阿延,聽阿仲說起過。”魏師母叫潘道延坐;看他坐在那裏不說話,便尋話說道:“以前都是阿仲來的。這回怎麼叫你來了?”潘道延回道:“家裏忙,他走不開。”
“哦,是這樣。哎,阿仲有沒有關照你什麼話?”
“沒。就說把先生的字畫拿來裱,要快一點!”
“曉得了。”魏師母頓了一下,接著說道,“阿仲現在也真是的,這個記性差得很。年前他來的時候就跟他說了,這……”這時候魏知良已經收了字畫,用手指頭指指戳戳吳元厚親筆寫的清單,朝魏師母比劃著手勢唧唧歪歪,那個意思大概是照這份清單收了字畫就行了,還囉嗦什麼?魏師母明白了,臉一轉對潘道延說:“那就這樣了。你回去吧,到時候過來拿。回去跟阿仲講一聲,下次他來的時候不要忘了把賬結了。上次阿仲來,沒帶錢,他說吳先生有預付的款子在。你回去跟吳先生講,跟阿仲說也行,預付的款子不夠。我們手頭也緊,女兒要出國留學,我們等著用錢!”
魏師母前頭說的話,潘道延好像一句也沒有聽進去,最後說的“我們等著用錢”把他的心事吊了起來。他突然從口袋裏拿出自己帶來的東西,雙手遞給魏知良,一邊說道:“魏師傅,我忘了還有一幅字一幅畫也要一起裱,要的。”魏知良接過來,抖開來一看,頭一抬,朝潘道延豎起一個食指,再豎起一個中指,來回晃動,隨即將兩手指並攏向下,連續點點桌麵;完了,又把兩手指豎起來,在潘道延眼前用力劃了一道橫線。潘道延哪裏搞得懂啞巴是什麼意思?一時愣在那裏,看一眼魏師傅,瞟一眼魏師母。這時候魏師母幫忙了,她一邊嘀咕,一邊指指那幅字上的落款,指指那幅畫上的落款,然後用手指頭點點自己眼睛,再點點自己耳朵,一邊比劃著手勢唧唧歪歪說道:“這幅字上的厲鴻升是誰啊?這幅畫上的潘道延是誰啊?這兩個人沒見過,也沒聽說過,是啵?”魏知良搖搖頭,用手勢回道:“沒有。這兩件東西不裱。”魏師母明白了,對潘道延說:“我家老魏吳先生是知道的,行內的人,外麵的人也是知道的,不是名家字畫他不裱。再說了,店裏現在也忙不過來,這兩件就不收了。不好意思。”說罷,魏師母瞟了魏知良一眼。魏知良眼睛直盯盯地看了潘道延一會兒,拿了字畫往裏邊去。
潘道延眼睛呆滯,嘴唇翕動,一時說不出話來。因胸口突然一悶,他臉色煞白,好像僵硬死板的石膏頭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