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元厚一聽,仰天大笑;隻一會兒便收住笑,眼神凶狠逼視兒子。這時候潘道延臉色煞白,嘴唇哆嗦,嚇得低頭不敢出聲。隻聽見吳元厚一口氣爆出來,大聲說道:“吳天澤你生下來,就隻有一條道,就是吳門道!”
剛從上海來的傅家佑教授踏進吳家客廳就聽到樓上的聲音……
吳太太請傅先生坐,心裏慌著想這時候樓上的動靜。“允之呢?”傅家佑指指樓上,問道,“在樓上?”
“嗯。”吳太太點頭道,一邊叫明香上茶。
明香一會兒過來上茶;吳太太給她使了個眼神,明香隨即做一個手勢叫阿仲出來一下。
阿仲跟著明香走到客廳後麵的一進院子,湊到明香身邊聽她說:“阿仲,太太的意思是,這會兒叫你馬上到樓上去勸一下,把老爺請下來,就說上海的傅先生來了。”阿仲一聽,立馬擺手回道:“我不去。要去,你上去喊老爺。我這會兒要到園子裏頭澆水,有些東西幹了。”說著,人已經轉身走開。
“哎,阿仲,”明香快走幾步上前一把拉住他,“我說你現在怎麼了?人家叫你,你倒是搭架子,我不睬你了。”
“誰叫我了?”阿仲“嘿”一聲道,“你又沒叫我。要是你叫我一次,我就馬上去。”明香一個眼波閃過去,麵帶慍色說道:“你不要稀奇,我不叫你。以後你要是再落到池塘裏,也不要叫我拉你一把。哼,一會兒就忘掉了我剛才對你的好。幫著你換衣服不說,還燒好了薑湯端到你手上。這會兒,叫你上去喊一聲老爺下來,你就躲了去。蠻好,這會兒家裏亂得很,你還有心思尋開心?不是個東西!”明香說完扭頭就走,一邊咕道:“你不去,我去。我去了,回頭你就沒指望了。”阿仲急走幾步上去繞到明香麵前,“嘿嘿”道:“我去,我現在馬上去。”看明香還是板著臉,阿仲“唉”了一聲說道:“我說明香,你現在哪裏是府上的丫頭,差不多成府上的姑奶奶了。”說罷轉身就走。
“去你的!”明香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去,伸手朝他身背打一巴掌,隨即又推一把。阿仲一個踉蹌,向前快走幾步拐進樓梯口。
吳元厚從樓上下來,身心疲憊得兩條腿似乎抬不起來,見了老朋友傅家佑先生,歎一口氣,苦笑道:“傅先生,兒子大了不聽話,我家教不好啊,有什麼辦法。”“允之,”傅家佑立起來欠身道,然後坐下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仿佛不勝感慨,“我說,現在像我們這一輩人,對兒子是不是要放手啊?哎,先不說你兒子,我現在跟你說說我那個兒子。剛才,我還在跟你夫人說起這個事情;我剛說了個開頭,這會兒接著說,我跟你一樣,你一個兒子,我呢也是一個兒子。你也曉得,先前呢,我兒子在上海洋人開的銀行做事。這份工作好好的,也體麵;不知後來怎麼搞的,他一個轉身跟人家聽昆曲入迷了。昆曲入迷了,倒也罷了。這個後來,居然不去銀行上班,把那份工作辭掉了,整天待在家裏,一門心思迷那個昆曲。好了,從此以後,早上眼睛睜開來就是戲,就是曲,弄得我們家裏像個戲園子。我跟我太太勸他沒用。有一次把他勸得發急了,小赤佬把杯子往地上一摜,跟我們說,他早已經想好了,要跟一個戲班子到外頭去,到北京去。他要跟著戲子學戲了。這下不得了。我太太宋美玉,允之你也曉得,她也是個不容兒子到外頭去胡鬧的人。這個事情大了。她呢以死相逼兒子回頭;我呢,也幫著拚命勸。這後來的結果麼你也曉得,還是沒用。我們最後還是跟他妥協了。這個沒有辦法,隻好隨兒子的心願。這叫‘隨緣’——聽其自然。”
“不行,”吳元厚臉色發青,把茶碗往桌上一蹾,手一擺說道,“我沒你家佑兄這麼好說話。兒子的事情不能鬆口。你要是一鬆口,聽他的,由著他自個兒出去亂來,這就等於我們管不了他了,收不攏他了。他呢就可以隨心所欲,像條野狗似的竄出去不回來;天曉得他會在外頭交什麼人,做出什麼荒唐事情,這個到時候無法收拾。我想兒子的有些事兒,是前途的事兒,要給他指一條道的。有時候要逼一下的;在人生的節骨眼上,就是要逼一逼。”
“要的,”吳太太坐在一邊聽了一會兒,憋不住,接口說道,“有些事情恐怕還是要逼一下的,傅先生。要是聽其自然,擋不住他的任性,到時候他昏了頭迷了道,大人再要管他就晚了,到頭來釀個懊悔果子跟著他一道吃。”
“這話說得不錯。”傅家佑淡然一笑道,“不過,聽允之剛才在樓上說話,跟兒子大動肝火,硬逼孩子不成啊。本來的想法是好的,但是硬逼他做他現在還不想做的事,其結果未必如願,相反結果更糟。我在學校裏也看得不少;我自家兒子呢,也領教過了。哎,忘了問了,天澤他現在想做什麼?——哦,他想到上海去謀生,蠻好麼。依我現在的想法,倒不如給他個機會出去闖一下,讓他到外頭吃點苦。說不定他將來有變化,回頭想啊,又回到你的路子上來了。”
感覺吳元厚還是不通,傅家佑就跟吳太太說閑話:“有一回,一個學生的父親從鄉下上來看我。那個老頭子是個鄉紳,有幾個兒子;他把幾個兒子一個一個趕出去。他跟我說:‘兒子啊,要像條野狗一樣放出去,讓他凶,讓他厲害;不要他們待在家裏嘴裏啃肉骨頭看門。’他有個寶貝閨女留在家裏,他說‘女兒要在家裏富養,不好放出去亂來’。”說到這裏傅家佑一轉眼,吳天澤走進來,欠身道了一聲:“傅先生好!”傅家佑點點頭,叫吳天澤坐,然後對吳元厚說道:“允之,我這麼跟你說好不好,如果你兒子真的要去上海,我倒是可以幫忙介紹他到一家美國人開的銀行做事。洋人做事有規矩;我呢在上海,幫著照應點。你說行不行啊?吳太太你說呢?”吳元厚聽了,一時無語,端起茶碗吃茶。吳太太想了一會兒,說道:“這個事兒恐怕不行吧。老爺你說呢?要不,回頭商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