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2章(2 / 3)

“小赤佬要是不肯回來,有什麼辦法?”吳太太傾身問道。

“他暫時不肯回來,也不要緊。”吳元厚一想,說道,“傅先生不是在信上說了麼,說吳天澤想暫時在上海待一段日子,一個人安靜下來寫寫字畫畫圖,到時候再說——”

“老爺,這個你相信啊?會不會是瞎說的?”

“這個,不會吧。這個你要相信,傅先生不會瞎講的。就算是我兒子跟傅先生瞎講,我們也當他真的。”

“行,”吳太太這會兒總算透出一口氣,說道,“要麼先這樣試試看。”

這段日子潘道延悶在豆粉園那個老房子裏似乎與世隔絕了。

這天外頭風大雨大,老房子頂上劈裏啪啦聲音連續不斷嗬成一氣。老天爺似乎存心想攪得那些年份已久的瓦片片刻不得安寧,卻不曾料到這個屋頂下麵還有這麼一個人,他麵無血色,心靜似水;他渾然不知自己處於當下動靜之間,任憑天下雨水順著瓦槽、屋簷“嘩啦啦”地流下來。

這是民國的雨,跟他潘道延不搭界;他現在好像活在幾百年前的明朝,呼吸的是明代的空氣,過的是明代的日子;明代這個時候應當是春風煙柳……

他忘了時間,忘了空間,忘了世道;什麼氣候節氣,什麼刮風落雨;什麼人情世故,什麼東南西北統統忘了。他忘了上上下下裏裏外外的一切,他忘了外頭現在是民國。一天二十四個鍾頭,他除了吃飯,拉屎,倒在床上囫圇睡兩三個時辰,便是趴在畫桌上臨摹唐寅的《仕女吹簫圖》——這是唐寅的傳世傑作,潘道延歡喜得比歡喜吳天玉還要歡喜;他癡迷得比唐伯虎還要唐伯虎。唐伯虎要是現在活過來,從蘇州桃花塢踱方步踱到豆粉園,不看見便罷,要是看見潘道延正在臨摹這幅畫,一準開腔道:

“喔唷,潘道延,你現在不得了,結棍格。我是沒有辦法,寫字畫圖混口飯吃吃,你搶我飯碗?”

唐寅的《仕女吹簫圖》沿襲了唐寅早年人物畫工細豔麗的特點,繼承了五代和宋人工筆重彩傳統,兼用寫意筆法。畫上人物麵容姣好,體態優美。畫仕女衣服用筆粗簡,勁力流暢,頓挫宛轉。這幅畫敷色濃豔鮮明,技法特別精工,對細部的刻畫一絲不苟。

潘道延臨摹的時候腦子裏邊萬籟俱寂,就一根筋,一條線。他眼睛裏邊全是唐寅筆墨;他整個身心鑽進去了,好像一個人掉進明代的溝裏再也出不來了。

一個月前,那天他從鄉下回上來,到豆粉園。朱紅把他安頓下來,把唐寅的這幅《仕女吹簫圖》原作拿過來叫他臨摹一張。他第一眼看見這幅畫兩隻眼睛發直;突然間他抬起頭來眼睛向上一翻,臉色一下子變得跟香灰似的又青又白,好像一個死人活過來籲了一口氣。完了他一頭紮進去臨摹了。一發不可收,到後來他木知木覺忘了自己是潘道延。

這會兒他想還有最後一筆。這最後一筆便是“點睛”,他想;這一筆他預先已經在其他稿紙上麵不知道“試點”了多少遍。今天他覺著有把握了。他覺著有把握,就是有把握跟唐寅一模一樣。

潘道延像鬼一樣貼在唐寅身上,唐寅怎樣運筆他就怎樣運筆;唐寅怎樣走路他就怎樣走路。這時候他的靈魂,他的氣息,他的眼睛,他的那隻右手,他的那枝得了仙氣的毛筆已經不屬於他了。他像一個即將升天的瘋子“回光返照”似的眼睛一亮,異常興奮道:“我就是唐寅!我就是唐伯虎!”

隨即一個深呼吸,氣入丹田,人安靜下來,血液開始倒流;他屏住一口氣落筆——

這一筆“點睛”從天而降,仿佛神來之筆,點到那個侍立吹簫吹不盡憂怨的吳中仕女眼眶裏。

潘道延慢慢地將毛筆擱在筆架上,傾身朝眼前已經完工的畫麵微微地吹拂了一口氣,然後他緩緩地把頭抬起來。隻見他麵如土色,目光呆滯,嘴角邊連續牽了幾下,嘴唇翕動了半天,喃喃自語道:“我是唐寅,我是唐伯虎。”

……

第二天天晴。一大早,朱紅坐黃包車過來看潘道延。

朱紅進屋,看見畫桌上攤著潘道延完成的畫心,他喘了一口氣,悶聲不響坐下來,似乎克製住了震驚、激動、興奮、狂喜!

這幅仿作剛才他一貌眼,差點厥倒!他還算是有點心理準備;他知道潘道延有這個本事以假亂真,但是先頭他沒料到潘道延這次仿作比上次仿作《落霞孤鶩圖》還要好,還要傳神。這會兒,一真一假放在一起看,眼下隻能看出一幅是原作,一幅是還沒有托裱的畫心,如此而已。其他沒什麼話講了,完全一樣。回頭把這幅畫心按照原作的材料、樣式裱好了,那就天曉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