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家在惟亭不是一般人家,外頭人好奇,覺著吳家一天到晚關著門,有點神秘兮兮,弄不大清爽這老宅子門裏頭,這高牆後麵的人和事情。有人看見這幾天曹中醫從吳家進進出出,這會兒外頭閑話隨之而來:
“聽說吳先生壞掉了。有人講他血壓高,不好吃老酒的。吃得多,闖禍。他是吃老酒吃死掉的——”
“瞎講!吃老酒不會的……這個,跟吃老酒沒有關係。我也吃老酒,天天要吃的。我已經奔七十歲了,身體不是蠻好麼。”
“可能是別的原因,生什麼疾病?”
“曹中醫講,有可能是腦溢血引起的,頭上充血,血管一下子爆掉。也有可能是心髒不靈,血管不通,心肌梗塞,骨碌一記去掉。”
“我問過曹中醫,還是曹中醫的講法比較可信一點。”
“吳先生年紀也不大,今年大概五十歲模樣;這麼大的名氣,沒想到壽命短哦,蠻可惜的,可惜哦。”
“家裏人肯定難過得不得了。家裏一棵大樹倒了。想想人沒有意思,真的沒有意思,說走就走。”
“前一陣子看他身體不是蠻好,怎麼回事啊?聽說吳先生平常一直有點不大開心,悶悶不樂……”
“也有可能是被兒子氣的。他兒子,我聽隔壁鄰居講,老早有點不學好。吳先生吳太太弄不過那個兒子,心裏不開心。”
“兒子女兒好,蠻要緊的。要不然,做爺娘的被他們氣煞掉!”
“吳先生有個學生子一直在吳家,一天到晚看不見他人影子,不聲不響躲在屋裏跟吳先生學寫字畫圖。吳先生的女兒也一直躲在家裏,不大看見出來。難得看見她到街上來走走,人長得漂亮哦。”
“哦,吳家小姐,討人歡喜,人蠻好的。吳先生吳太太歡喜那個女兒,當寶貝。聽他們家裏丫頭講,他們家少爺不在家裏,在上海……”
第二天上午,吳天澤正在屋裏畫畫。
他一邊畫,一邊跟約翰王聊天。這天是禮拜天,約翰王休息,一個人跑過來看看吳天澤。說話時,突然聽見房東阿姨在外頭喊道:“吳天澤電報!”
吳天澤到門口收了電報,回進來,也不馬上拆開來看,隨手把電報往畫桌上一扔,對約翰王說:“前天我父親寫信來,叫我回蘇州去……”說著,他拿起毛筆繼續作畫,“我這兩天幫人家畫一幅山水,沒有空,還沒有給家裏回信。這會兒好了,家裏打電報了,肯定是催我回去。我現在不想回去,一個人待在上海蠻好,寫寫字畫畫圖;有空跟朋友吃吃茶,吹吹牛。家裏有什麼要緊事情?還要給我打電報,弄得像真的一樣——”
“哎,吳天澤,”約翰王瞟了一眼桌上的電報,說,“你還是先看一下電報再講。如果沒有什麼急的事情,一般來說是不大會打電報的。”吳天澤一聽,這才放下毛筆,把電報拆開來,一看:
父去世,速回!
吳天澤手一抖,嘴巴張了張:“啊?啊,啊!”隨即猛地“哈”一聲道:“怎麼可能?!”約翰王嚇了一跳,從凳子上彈起來,一步跨到吳天澤麵前,問道:“出了什麼事情?”頭湊上去一看,“喔唷”一聲。
吳天澤頭一晃,眼睛眨巴了一下,盯著手上的電文看。約翰王急著說道:“就五個字,有啥看頭?快點回去!”
“我父親,他怎麼會突然去世呢,啊?”說罷,吳天澤手忙腳亂拿東西準備走。約翰王要了吳天澤蘇州家裏的地址,說:“你先回去,我到時候看,抽得出空,我就到蘇州去一趟。實在抽不出空,我寫信給你……”
兩人一道出門,約翰王執意要把吳天澤送到上海火車站。
“太太,少爺回來了!”明香的一聲哭泣叫喚從門外頭傳到裏邊。這一聲揪心得很,吳天澤頓時覺著天塌下來了。就在這一瞬間他意識到:對這個家他是有責任的。現在他回來了,而他父親卻離他而去。
“如果我提前幾天回來……”吳天澤心裏想,“如果一接到父親的信,馬上回來,能見到父親,什麼事情都好商量,都可以商量……”這會兒吳天澤腦子裏忽然閃過先頭在路上自己的胡思亂想,其中有一條,他覺著他父親是被他氣壞掉的。他突然想到自己曾經差一點把母親氣壞掉。
“老爺,天澤回來了。”母親一聲愴然淚下,教他無地自容,欲哭無淚!
“啊,啊,啊……”吳天澤“撲通”一聲跪在他父親遺體邊上;他傷心,難過到極致,嘴巴張了張,連續發出短促、粗重、高低起伏的聲音;他母親、他妹妹,用人阿仲、明香在邊上看了,一齊失聲痛哭……
“阿延呢?”待到阿仲明香止住哭泣,分別勸住了太太、小姐,吳天澤從地上爬起來問道:“哎,阿延呢?”
“阿延,——他不在。”阿仲看了吳太太一眼,回道。
“怎麼不在?”吳天澤一怔,坐下來接過明香端上來的茶碗,一轉眼接著問道:“他人呢?我回來到現在還沒看見他——”
“阿延他——”明香囁嚅道:“他今天一大早就跑出去了。”
“到哪邊去了?”
“我不曉得。”明香看吳太太臉一沉,嚇得不敢說話;憋了半天才說:“這個你要問小姐。他跟小姐說過一句,他要出去一趟。”
“不要問我。”這時候吳天玉憔悴得很,臉色煞白,回道,“阿延他今天到哪邊去我也不曉得。他什麼也沒說,就說了一句:‘我出去一趟,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