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法不可欺 (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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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雅倩頭腦亂極了,生活中的天崩地裂,人生舞台的燈光變幻。盡管她是一個律師,盡管她是舅舅眼中的才女,可是,她的頭腦中仍然是亂麻一團。理不清!她無論如何也理不清這團亂麻。怎麼搞的?她,公孫雅倩竟然住進了這裏!連大市看守所的女監舍!

天花板上是一個昏黃的燈泡,而且,通宵不滅。鄰床的肥婆呼嚕震天動地,頭床的悍婦橫眉立目。她無論如何也睡不著,輾轉反側,時間稍停,那個肥婆呼嚕中斷,一聲大喝:“咕噥什麼?不願意睡覺滾床底下去。”

雅倩立刻不敢再動了,盡管是長夜難眠,她也得挺直身軀微合著眼睛慢慢地消化。無奈啊!這裏不是她的律師事務所,也不是她的家。這些無理女人的嗬斥,她隻能忍受。她不可能反抗,她沒有反抗的本錢。第一,她沒有力氣不是對手;第二,她也不能動手,她是一個知識女性。

公孫雅倩腦海裏幻化出無數個圖案,有的是真實的,有的是虛幻的。

她的腦海裏出現了一個青年,眉清目秀並有著雪白牙齒的一個青年。他剃著光頭,裸著上身扣著一個馬甲。胸肌很發達,心窩處刺有一個張開大嘴的豹子,左臂上刺著一個“忠”字,右臂處是一個展翅欲飛的鷹。

公孫雅倩很有興趣地看著他,心裏盤算:從麵相看倒是像李方舟,典型的一個美男子。從體形上看,典型的一個球員。她的身邊坐著李方舟,公孫配合他來接見提審。

青年看了他們一眼,大乎乎地坐下,沒等她們開口他就說道:“大哥又把你們打發來了?大哥真是多餘,我向北跟著他也不是一天兩天,說過的話我不能忘。不管是公安局還是檢察院,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會改口。”

向北說得斬釘截鐵,鋼牙錯咬,眼睛裏是一股蠻橫的光。

對於雅倩來講,她的心中一滾過一絲戰栗。在她的律師生涯中這是她第一次代理刑事案件,而且是有李方舟的陪同。她沒有見過這樣的被告,也沒和這樣的被告打過交道。因此,在向北的目光向她掃來的時候,她的目光趕緊移向了別處。

向北緊接著對李方舟說:“李哥,給顆煙抽唄?”

李方舟眼睛向審訊室的外麵看了一眼,向北立刻說:“放心,都是大哥的朋友。”

抽著了李方舟給他的煙,他一麵噴雲吐霧一麵說:“李由這小子,純粹是個慫包。叫公安局的一忽悠,什麼都說了。你放心,我和公義都是按照你交代的方式說的。大哥也傳進話來,讓我一切都聽你的。今天,你們就是不來,我也知道怎麼做。”

向北的話明顯然讓李方舟舒出了一口氣,但是,他指了指胸前戴著的一個奇怪的徽章仍然叮囑他道:“李由這邊兒一會我和他談,你在裏麵還得管住他。千萬不能說出真相。你這邊要是交代了,不但你們完,我也得跟著栽,還有你大哥都會有麻煩。”

李方舟說的是真心話,因為,他與雅倩商量後,曾經找過雅倩的舅舅。趙日潭非常地深沉,他說:“反正這件事如果是事實,向北可以免予起訴。如果是假證,不但他們完,你也完。”

看起來是沒有退路了,李方舟隻能鼓足勇氣往前走。第二天,他領著雅倩就來到了看守所。

“放心!李由是我一時疏忽,忘了管教。我咳嗽一嗓子,他馬上立正。這樣的事兒再不會出。”向北一揮手。

看向北如此自信,李方舟的膽子也大了起來,他壓低聲音再一次告訴他們應該如何說。向北站起來告辭的時候說:“李哥,你回去告訴大哥,給我買十條中華,十條黃鶴樓。除了我,這裏還有這麼多管教大哥,我不能吃獨食啊!”

公孫雅倩聽後,心中非常地不屑:這人如此狂妄,他們家開煙草公司的?

然後是李由、公義,三個青年,長相不同,聲音不同。可是,雅倩有一種感覺,他們的語氣卻是驚人的相同。張揚、狂妄,仿佛是他們的通病。

一番叮囑下來,看守才出現在接見室。他向李方舟笑笑,然後回頭帶著疑犯就走。雅倩覺得那笑容很詭譎,很莫測,意味深長。

離開看守所,李方舟一句話同樣使雅倩感到意味深長:“許波真是手眼通天呐!”

雅倩心裏不服,她說:“鬼道!”

李方舟立刻沉默,再也沒有說話。也許,公孫雅倩一句話點到了他的心裏。

她慢慢地、輕輕地翻了個身,這次還算不錯,可能是沒有聲音。那個打呼嚕的肥婆並沒中斷雷鳴般的鼾聲,也沒有人嗬斥她。她的腦海裏又出現了一個畫麵,那是在她們的律師事務所。

這裏是一個大廳,所有的人都在自己辦公桌的四周圍了一個不到一米的圍欄。那圍欄輕巧漂亮,站起來,可以看到同事。坐下去,就是自己的天地。據說,這也是與國際接軌,這叫藍天作業。許多人都在一個大辦公室,許多人之間沒有秘密,因此,也就杜絕暗箱操作。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可以減少腐敗的發生。

這個大廳裏八張辦公桌,六名律師,兩名法律工作者。李方舟與公孫雅倩是律師,他們在最裏麵的兩個桌,是雅倩特意調整的。

有人敲門,門是開著的,雅倩抬頭發現來者是在敲開著的門。有人在邊上喊道:“請進!”進來的人很瘦,刀條臉,後麵一個也很瘦。但是,他們立刻吸引了所有的律師們的目光。原因很簡單,他們穿著警服,原來是兩個警察。這應了一句話:無事不登三寶殿。也就是說,到了醫院,估計是為了看病;進了飯店,估計是為了吃飯;那麼,警察來到這裏,估計應該是為了執法。

果然,兩個警察走到李方舟的麵前,其中那個刀條臉很客氣地問道:“這位是李方舟吧?”

李方舟沒等回答,公孫雅倩搶先說:“是,這是我們李律師。”

刀條臉一揮手,另一個瘦點的警察從臂彎裏夾的公文包裏拿出一張紙。然後,他聲音很低,然而卻不比驚雷的效果差多少。因為,他聲音敘述的內容是雅倩無論如何想不到的:“李方舟,依據刑法六條一款的規定,你被青雲區公安分局刑事拘留。”

李方舟先是驚愕,後是緊張,再是憤怒。刹那間,他的臉色絕對不亞於六月天,頃刻間變幻無常。等那個警察給他戴上手銬後,他叫道:“憑什麼?我是律師!”

刀條臉很沉著,一字一頓地說:“你不知道嗎?偽證罪!”

李方舟不喊了,他的臉色蒼白,繼而轉向公孫雅倩說:“找一下舅舅。”

話音剛落,外麵又進來兩名女警察。她們走到公孫雅倩麵前問道:“你叫公孫雅倩嗎?”

“是,我叫公孫雅倩”沒人替她回答,她隻好自己說。

接下來,是一樣的程序,一樣的方式。

終於,他和她,兩個分別上了一樣的車,進了同一個地方。

雅倩明白了,她被帶到了看守所。連大市監獄!

她頹喪極了,木然地接受悍婦的一切指令。在遭受一切羞辱之後,她被允許躺下。

簡直是不可思議,她公孫雅倩怎麼來到了這裏?她長出一口氣,那氣緩緩地,從丹田的深處呼出,噴向被昏黃燈光包裹的空間。緊接著她的眼淚奪眶而出,並且再也止不住。

終於,陽光射進了一尺見方的鐵窗。悍婦立刻發布命令:“9號,倒毛罐!”

合衣倒臥的公孫雅倩努力爬起,肥婆一聲大喝:“怎麼、沒聽著?”

緊接著公孫能感覺到,大腿處著實挨了肥婆一腳。她明白了,自己就是9號,而毛罐自然就是尿罐。所有人一宿的尿液就由她來倒,這是她的“徭役”。

公孫雅倩在這裏似乎失去了自我,一時間,她有些不知道自己身為何人!

終於,看守拉開了鐵門,有人喊:“公孫雅倩,提審!”

一個女警察帶著她穿過漫長的走廊,兩側的鐵窗裏射出驚訝而漠然的目光,這目光落在公孫的身上,她格外難受。女看守在她的身後嘟嘟囔囔:“公孫雅倩,什麼名字?真囉唆!和人一樣挺麻煩的,前麵一樣,後麵一樣。”

這話都沒有意義了,公孫雅倩聽到無非是喝了一口白開水,一點也沒有刺激。真的,人到了一定時候,很多東西都沒有了意義,包括人奪人搶的金錢。

走進審訊室,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刀條臉。她已經知道,那人就是青雲區公安局預審科長習海。躺在監舍裏,她也對自己的行為梳理了一番。實際上,李方舟帶著她那就是犯罪。他們的犯罪不是針對他人,他們所針對的嚴格地講就是這個習海。他是警察,而且是個預審員。改變疑犯口供,改變案件性質,不就是和預審員叫板嗎?遠看,他們是在戲弄法律,近看,他們不就是戲弄具體執行的警察嗎?

沒有李方舟在身邊,公孫腦海裏逐漸清醒。也許,她陷得太深,情海無邊,一個李方舟使她亂了方寸。另外,也是她涉世太淺。公孫雅倩在一番痛哭之後,她也想了很多。人生的巨大落差,讓她明白自己所學的法律的確是一部高壓電網。對他人是這樣,對於她,一個律師同樣如此。

“請坐!”沒想到,習海如此客氣,這讓公孫雅倩從心裏對他產生了一種好感。

“謝謝!”她坐到了習海的對麵。多少次,她曾經坐在習海的位置上,可現在,她坐在了她不應該坐的位置。

果然,習海開口:“公孫律師,實際上那個位置不是你應該坐的。你把自己陷得太深了,你怎麼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與李方舟去教唆那些被告,讓他們去翻案?你身處險地,你卻不自知。現在,你後悔了吧?”

公孫木然地點點頭,臉上還有淚痕。

習海繼續說道:“你不要認為我是危言聳聽,我可以告訴你。你們的接見室裏,我們的監控錄像並沒有失靈。有人是向你們發出錯誤的信息,你們也是受了誤導。”

原來如此!公孫想起了,那個看守詭譎的一笑。

她的精神徹底崩潰,眼淚再一次流了下來。

“公孫雅倩,我們知道自始至終你都沒向疑犯教唆什麼。可是,你依然是同犯。這一點,不需要我和你解釋吧?但是,你記住,我們公安對於犯罪人員是看得清的。誰是故意犯罪?誰是隨意犯罪?接沒接受委托人的錢財?有沒有與委托人的密謀?我們都有所掌握,有所分辨。我們辦案多年,我們肯定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今天,我希望你能配合我們,將所有的事實搞清。請你相信,公孫雅倩律師,隻要你講清事實真相,我們一定會秉公處理。公安警察也絕對不是想將誰一棒子打死,我們還是希望能夠做到懲前毖後,治病救人。何況,你年輕,剛剛踏入律師界,前程似錦。我們也不希望,一朵花兒早早枯萎。”

真沒想到,叫習海的警官有如此好的口才。他說得有理有據,所有的話都直入公孫雅倩的心坎。公孫雅倩此刻聽起來,這話是如此親切,如此鞭辟入裏。所有的話似乎都是在為她著想,為她指出一條明路,她要是再不走可就不懂道理了。

“習警官,我說,我將我所知道的全部告訴你。”一席話,公孫雅倩早就按捺不住了。現在,她沒有什麼別的想法,她就是希望將他所知道的,甚至是所猜到的,全部告訴習海。因為,目前,這個習海是她全部的希望所在。她絕對不能浪費這個機會,監舍裏的悍婦實在是太可怕了,她不想回到那兒去。

“給她一杯水。”習海指揮身邊一個女警官。那個女警官,用一次性的杯子給她倒了一杯礦泉水。

“好吧!公孫雅倩,說吧!我們會把你的供述記錄在案的。也會考慮你的表現。”

七天之後,刑拘到期,公孫雅倩被釋放。原因,當然是罪行輕微。

2

連大市是座海濱城市,這裏不缺水,卻缺雨水。常常是天空陰得可以滴水,但是,一陣風來又是雲散霧開。即使是六月天氣,也是雷聲隆隆雨點稀少。

走在傍晚的馬路上,一陣雷聲傳過,天下掉下幾個雨滴。這雨滴掉在身上涼颼颼的,一時間,馬路上徒步的人們加快了腳步。很多人跑進了街邊的商店、超市,欲借那兒的一方“寶地”避開零落的雨花。

趙日潭不為所動,盡管雨花打在赤裸的臂上涼意森森,可他仿佛沒有了感覺。自從下了公共汽車,他就這樣信步走著,不快也不慢。

他穿著一件白色半袖衫,一條藏藍色製服褲,一雙圓頭皮涼鞋。加上他“聰明絕頂”的頭和腋下夾著的方形公文包,誰看誰都會在第一眼印象中給出“公務人員”的結論。趙日潭處在半百的年齡,人生的金秋時刻。可是,突然之間他感覺力不從心,有一種被淘汰的感覺。這感覺非常地不爽,這使他的步伐四平八穩,根本就沒在乎清涼的雨絲。

下班之前,檢察長找他談話。他向五樓進發的時候,心中就湧上了一種預感。機構改革,他這個年齡到了讓位的時刻。別看他就是一個檢察院二科的科長,然而,他是人大下文的副處級檢察員。這官沒有也罷,有了,一旦失去總會有一種失落感在心頭。大概,檢察長是要他讓位吧?

帶著這個疑問,他推開了檢察長的門。

沒出所料,十五分鍾簡短的談話:根據工作需要,組織決定你到反貪局去工作,級別不變,仍然是副處級。職務不予保留。當此機構改革這是大勢所趨,你是老同誌,我不說你也明白。我們院裏還有要離開領導崗位的老同誌,你要做好帶頭工作。

院長沒羅嗦,也沒征求他的意見,事情就這麼定了。

下班後,他擠上了公交車。說起來,這個趙日潭是院裏的廉政模範。他沒有車,衣著也非常普通。雖然是擠公交車,全院他總是第一個先到,最後一個離開。但是,即使是模範也逃不脫這個結局。歲月無情,人生如夢,誰也抗拒不了自然的更替。他明白,雖然是到反貪局還有他一份工作。可是,他的心裏還是充滿了英雄遲暮的感覺。

不知是趙日潭做得對,還是這雨就是下不大。快到自己居住的小區了,雨過天晴,西邊雲隙裏射出一綹陽光。陽光血紅,趙日潭突然想起“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的詩句。

他加快腳步,走進小區。

那天晚上,他讓老伴炒了幾個菜,著實地喝了一把。他想求一醉,可在半醉之間,他再也無法下飲。朦朧中,他哼起了小曲:“早也盼、晚也盼。”

正在他進入狀態時,家中的電話響了。

老伴先接電話,然後,她拿著話筒說:“老趙,找你的。”

老趙起身接過電話,對著話筒大聲說:“喂,哪位?”

“趙先生,聲音這麼大?看起來,年齡雖然大了,底氣仍然挺足。”電話裏的聲音很有磁性,是聽起來很入耳的那種。可是,趙日潭聽不入耳了。不知為什麼?此刻,他最煩的就是有人說他年齡什麼的。他毫不客氣地扔下電話,口中憤憤地嘟囔道:“臭貨!”

酒喝得身上發熱,他就穿了一個小背心。可能是煩躁,他將那個小背心也脫下來甩到沙發上,眼睛怒視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