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無邊無際,綿延起伏。似乎這一切你都看不出去,你也走不出去。因為,你過了一山還有一山。
狄凱感到窒息,尤其是奔跑之後,呼吸急促,大山迎麵而來。一切是這麼巧合,一切是這麼簡單,一切又是如此複雜。幾天的時間,生活風雲變幻,許多事情突然擠了進來,人們視為寶貴的時間突然變得狹窄,似乎容納不了這麼多的變化。每一分,甚至每一秒都充斥著變數,誰也難以預料下一分鍾會有什麼發生。
傅誌打量著突然出現的李原海,真是萬萬意想不到,千裏之行,竟然如探囊取物般,李原海自投羅網來了。
變了,當初李原海一臉的蠻橫,一身的傻力氣。現在,他垂頭喪氣,一臉的滄桑。眼角有屎,嘴角有涎。被許波打得一臉青腫剛好痕跡仍在。幾天來,在大山裏麵轉來轉去,他已經狼狽不堪。
更主要的,他的精神似乎已經崩潰。麵對公安他全力合作,沒有多少力氣他就交代了他逃跑至此的全部經過。他的交代,讓狄凱意外地收獲了許波的情報。
真是此一時彼一時,當初,魯大治審訊他的時候,他一聲不哼,全是漠然與鄙視的目光。那時,雖然他是一個疑犯,可是強壯而有力,蠻橫而倔強。走起路來,踩著的地麵都會顫動。可現在,他的身軀似乎是抽了,抽緊了,萎縮了。平坦的肩膀下垂,筆直的雙腿開始打彎,特別是他的目光已經寫滿了逆來順受,地下的煤井如此殘酷,吸走了他的年華,也吸走了他的血液和精神。
這場審訊是在惡水縣公安局的審訊室裏,得到的情況他立即向惡水縣公安局作了通報。當地公安決定以此為契機整頓這無法無天的小煤窯,他們派出了一隊警察和武警,在大山裏梳篦子一樣,對那些違法的小煤礦統一清理。卞成龍的煤窯自然也在其中。
一切如摧枯拉朽,原來這些張牙舞爪的小老板,狂妄至極的流氓惡棍,還有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什麼德國牧羊犬。隻要屬於人民的政府一發力,他們頃刻間土崩瓦解。
一切如鳥獸散,昨天還信誓旦旦,今天大難臨頭。卞成龍和許波各奔東西,誰也找不到誰。狄凱在李原海的引導下,咬上了逃進大山中的許波。
狄凱帶了重案隊的三名刑警,他們分別從四個方向圍住了眼前這座小型山岡。當地公安派了四名武警配合他們,這裏的刑警隊長告訴狄凱:“狄大隊,這可是我們武警中最好的狙擊手,關鍵時刻他們可以一槍斃命。”
狄凱打量了一下,的確,四名小夥子非常彪悍。手中的衝鋒槍帶著烤藍發著暗幽幽的光澤,他們用眼光向遠來的刑警隊長致意。同時,也似乎說:“放心吧!有我們在,任何反抗都不要怕。”
狄凱也將他們兵分四路,將麵前的山崗圍得風雨不透。
山岡很禿,山上莫名地長了一棵樹,很像是一個禿子上麵單獨地留了一小撮頭發,非常奇特。
狄凱從小就生活在大海邊,對於大山,尤其是這樣高而荒的山巒感到陌生。怪石裸露,嵯峨猙獰,極少的植被,極大的風沙。山與山之間距離很近,似乎伸手可及。所有的路都坎坷不平,除了上就是下。走在上麵極其費力,除了身體的平衡之外,兩腿的肌肉始終處於緊張狀態。
就是這樣,狄凱發現許波之後他緊追不舍,可就在這座山岡處,許波像山腳跑過的狐狸一樣,轉眼不見了。這裏雖然有山,可這座隻有一棵樹的山岡能看得很清楚。狄凱認為他不會跑遠,在他的感覺裏,許波也是狼狽不堪了。十幾裏地追下來,他也是精疲力竭,估計他也跑不遠。於是,狄凱指揮他的弟兄們將這塊可疑地點圍了起來。
麵前的山岡雖然沒有多少植被,可一些灌木叢、野草,嶙峋的山崖與怪石仍然使狄凱的麵前充滿莫測。是啊!有誰能預見到明天的事呢?即使是下一分鍾都是未知。所有的都是判斷,所有的都是可能,大概。比如現在的狄凱就判斷許波可能會落網。因為,這大山的四周已經布滿了公安和武警。所有的交通要道都已經設卡堵截,重要部位全部控製。對講機裏傳來消息,卞成龍已經被當地公安抓獲。狄凱也知道他就是犯罪也是犯在這兒,應該是由當地公安來處理,大可不必為他們操心。
在這樣的形勢下,許波和他一樣不熟悉當地的地理情況,他又能跑到哪兒呢?
抓獲卞成龍,對於許波來講就是釜底抽薪。因此,許波絕對是無處可去,他的落網是遲早的事。可是,如何落網?怎麼抓獲?具體事可就不好預料了,隻能讓事實說話。
因此,狄凱此刻隻能握著手中的七·七式手槍,瞪大眼睛將他麵前的所有空間細細地搜索。
作為青雲區的刑警隊長,狄凱當然知道許波是個什麼人物。雖然自己的人占絕對優勢,可他一點也不敢掉以輕心。從當一名刑警開始他就知道,抓人如抓虎,疑犯不會輕易就範,尤其是重犯,他們沒有一個人願意坦然走進監獄。鐵窗生涯,監獄牢房曆來就是可怕的去處。何況,那些未定罪的疑犯更是對未來充滿恐懼。隻要有一線可能,他們都要逃跑,都要和你拚死一搏,尤其是許波這樣的。
他的手心裏是冰涼的手槍的槍柄,他的子彈沒有上膛,因為,這類型號的手槍可以於一瞬間在扣動扳機的同時上膛並擊發。
彎著腰,盡量地降低自己的位置,在對周圍的景物搜索清楚之後再穩步前進。他的身邊是個年輕的武警,嘴唇上還有淡淡的絨毛,一雙眼睛不時流露出一種驚慌。狄凱瞥了一眼他腳上的草綠色膠鞋,還有腰上掛滿的子彈袋,搖晃了一下手中的手槍。那個戰士心領神會,他放慢了腳步,整個人隱在了狄凱的身後。
畢竟這是真刀實槍的抓捕,狄凱悄聲問他:“當兵幾年了?”
戰士輕聲說:“報告首長,已經兩年了。”
“多大了?”
“已經19歲了。”
狄凱再也沒有說話,盡量地將他的身體往戰士的前邊移了移。估計,他稍微發胖的身板能夠遮住那個戰士。
“他才19,我43,整好大兩旬24年。”狄凱心裏這麼想,這不由得讓他想起自己的兒子狄君武,今年17歲,正在市裏的高中讀書。性格溫和的狄凱最喜歡的竟然是美術,尤其是漫畫。因此,他給兒子起名為君武,那意思當然是讓他學習華君武了。可惜啊,兒子對他的期望置若罔聞。他喜歡追星,屋子裏全是偶像的照片。從床頭到屋角,幾乎塞滿了每一寸空間。聽說狄凱出門,兒子大聲說道:“爸,你早點回來。過幾天,有場演唱會,你給我弄票。”
真是沒辦法,每一次連大市的明星演唱會,狄凱都要給兒子弄票。沒有時間排隊的時候,即使是黃牛黨倒的票,他也要高價去買。沒辦法,為了兒子,狄凱也側麵支持了這種違法行為。
想到這兒,狄凱笑了,沒辦法,想到兒子狄凱就會有一種自豪感。小子太聰明了,什麼鋼琴、小提琴他都會。雖然不精,但比起一竅不通的狄凱來講,自然讓他刮目相看。
狄凱有點走神,突然前麵的山石上“嗖”的一聲飛起一隻烏鴉。
那烏鴉漆黑的羽毛,漆黑的眼珠,竟然在狄凱的頭上盤旋起來。荒山野嶺,人跡皆無,難免讓人有毛骨悚然之感。小戰士手中的衝鋒槍一搖,大聲喝道:“去!”
狄凱壓了一下小戰士的槍管說道:“不要理它!”
那隻烏鴉又落到前麵更遠的山石上,對著狄凱他們發出了難聽的叫聲。小戰士從地上撿起一個石塊,“嗖”的一聲撇過。他還真有功夫,一石過去正好擊中那隻烏鴉。那隻烏鴉被打翻在地,黑色的羽毛飛濺在空中。
小戰士一高興,兩手一張正要慶祝。突然“啪”的一聲,烏鴉落地之處傳來一聲槍響,狄凱看到陽光上飄起一綹藍色的煙霧,他們的身後不遠處濺起土花。
不好!狄凱順勢撲到前麵的一塊大石下,小戰士緊隨其後。看樣子,小戰士還是挺機靈的。
槍聲響過,一切又恢複了平靜。狄凱仔細觀察,沒有什麼異常。從時間算,在其他三個方向迂回的同事和武警還沒有上來。他想用對講機聯係一下,不過,他又想到,槍聲一響誰都能聽到,他們肯定會加快腳步。
狄凱判斷這一槍是許波打的!
狄凱一點也不懷疑他會有槍,可他沒想到許波敢於率先向他開槍。
“許波,我是連大市青雲區公安局刑警大隊狄凱。我們要你跟我們回去協助調查,你必須放下武器,否則,你會罪上加罪。”
狄凱的聲音渾圓,在山穀中撞來撞去帶有巨大的回聲。狄凱相信許波一定會聽到,可是,半天沒有聲音。狄凱感到奇怪,子彈哪兒來的。他微微抬起身體,向前挪了一步。
“啪!”又是一槍,一個聲音傳來:“姓狄的,你別覺得你當個破警察就了不起。我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也不要逼人太甚。路歸路,橋歸橋。李方舟的事,章敖的事都與我沒關係。我許波不聽你的,你讓開路便罷,你要是不讓路,咱們今天就是魚死網破。”
果然是許波!
狄凱怒火中燒,他喝道:“好一個許波,你不想活了?你敢拒捕,後果自負!”
回答他的沒有語言,竟然是又一聲槍響。子彈猙獰著撕裂山穀中的空氣,空氣中充滿了火藥的氣味。小戰士更加緊張,他在狄凱的身後一扣扳機,“啪啪啪”數顆子彈顫抖著飛向對麵的山石。連續打過的子彈在山石上敲出火星,隻見一個人影“嗖”的一聲躍起,極快地在狄凱他們的側麵向山下跑去。手中的槍連連發射,飛揚的子彈壓製著狄凱和那個小戰士。
小戰士沒有經驗,由於許波跑向他們的側麵,小戰士半個身體暴露在許波的射擊範圍裏。狄凱探出身來一拽小戰士,舉手正要向許波擊發。說時遲,那時快,一粒子彈鑽進了狄凱的胸膛。“沙漠之鷹”的子彈極具殺傷力,狄凱的胸膛立刻噴出了鮮血。那鮮血在陽光下,像一朵盛開的火紅的花。
狄凱輕輕地搖晃了一下,他的臉色變得蒼白,他的身體變得羸弱不堪。瞳仁失去了光澤,手腕失去了力量。手中的七·七式子彈還沒有上膛卻脫手掉在了地下,人也軟軟地倒下。
小戰士感覺到了變故,可他腦袋裏一片空白,他無法也來不及判斷是什麼事發生了。可是,他知道,前麵飛跑的是他們要抓捕的疑犯。而倒下的,是戰友,盡管是歲數很大的戰友。他突然間生出一股悲憤充盈於胸中,手自然用力。衝鋒槍裏已經是壓滿了子彈,隻聽“噠噠噠”連續不停的槍聲,撞擊著山穀。
許波像中了邪一樣,突然停止不動了。隻是一瞬間,他的身前身後濺起火光,整個高大的身體像一條裝滿了東西的麻袋栽倒在黃土地上。
一時間,山穀裏什麼也沒有了。寂靜仿佛從四麵八方包裹而來,小戰士兩耳欲聾,瞪著血紅的眼睛,張大驚訝的嘴巴。手中的槍射光了最後一顆子彈,整個人如塑像一樣豎立在山石之間。
稍傾,大山中幾個公安和武警飛奔而來。
2
走進家門,是一股熟悉而甜蜜的味道。這令人倍感親切的味道並沒有驅散渾身疲憊的傅誌心頭的沮喪,他換上拖鞋一頭栽倒在沙發上。突然之間,起伏不平,驚人刺耳的哭聲回蕩於這寬大的客廳裏。這突然暴發如山洪般的哭聲,讓柳蘭心驚肉跳。
五十歲的人了,什麼委屈能哭成這個樣子?甭說是一個女人,任何人都會目瞪口呆、莫名其妙。一時間,柳蘭有點發懵,她佇立在客廳裏手足無措。
那哭聲在客廳的上空如一綹輕煙般盤旋經久不息,悠長地飄來飄去,終於慢慢地落了下來。
柳蘭這才走過去,輕輕地坐在他的身邊,伸手撫住他的肩頭,柔聲問道:“老傅、怎麼了?”
哪裏想到?柳蘭的這一問竟然如打開閘門般,傅誌繼續號啕大哭。
出門剛剛歸來的老傅如此悲情?這不算意外的意外讓柳蘭足足地想了五分鍾,她似乎明白了。她什麼也沒說,慢慢地到衛生間裏拿出一條毛巾,在溫水中扭幹並靜靜地塞到傅誌的手中。
單元很大,客廳足有60多平米,頭上懸著一副水晶燈。光線十分柔和,落在他的身上一片慘白。漸漸的,傅誌開始平靜下來,柳蘭給他的濕毛巾他捂在臉上似乎永遠不想拿開。也許,他不敢,因為隻要一拿開,狄凱的臉就會出現在他的眼前。
那臉沒有一絲血色,蒼白如蠟。短而堅硬的胡須,毫無生氣地插在他線條清晰的下頦處。素來掛在他臉上的笑容蕩然無存,僵硬的脖子像一段雕刻的木頭,安在他的肩膀上一動也不會動。
早就接到消息的傅誌一時間還是接受不了這個現實,他大聲叫道:“狄凱、狄凱,你他媽的起來啊!我還要等著你退休,等著你去周遊世界呢!”
傅誌雙手抓著他的肩拚命地搖著,身邊同來的刑警誰也不說話,全是淚流兩行。
這是惡水縣醫院的120救護車,他們是在大山的深處將狄凱拉回來的。也許,當初他們裝在車上的就是沒有呼吸的屍體。刑警們用對講機與搜山的同伴取得聯係,他們用手機叫來了支援的車輛和救護車。
他們到這裏來時是帶了一台寬大的豐田車的,當時,一行幾個人坐在車裏閑不住,他和狄凱有一段對話。
“傅局,這次要是能碰到許波,誰也別和我爭,我要和他會一會。”狄凱說得很認真。傅誌沒說話,他默默地抽著煙,眼睛裏有一絲憂慮。
“傅局,你信不信?許波別看是個大哥大,他不一定是我的對手。”看傅誌不說話,狄凱笑著伏身向前問道。
“哪有什麼不信的?我還不知道你。”傅誌彈了一下煙灰繼續說:“可我的心中也有一個感覺,許波不是那麼好抓的。”
“什麼?”狄凱瞪大眼睛,仿佛要和他爭論。
傅誌卻擺擺手,掐滅香煙說:“好了,刑事偵查也得一步步走。我們走著看吧!誰也不知道明天會怎麼樣,但願一切如你所願。”
可沒想到的是他們果然撞上了許波,在李原海處他們聽到了許波也在青溝煤礦的消息。狄凱興奮得一夜沒睡,搜山中他身先士卒,四十大幾的人和年輕人一樣在大山中跋涉。狹路相逢,萬萬想不到竟然是這樣的結局。這令傅誌始料不及,同時,也是他讓無論如何難以接受的。他搖著狄凱的肩膀,眼淚無聲地落下。身邊一名刑警伸手向前接住了他滴落的眼淚說:“局長,眼淚不能落在屍體上。”
傅誌勃然大怒,他正要發火。可是,不知為什麼,一眼瞥到刑警有些惶恐的目光,他咽了一口唾液,也咽下了那股無名火。
他費力地揮了一下手說:“我沒哭,誰說我哭了?”
是的,從那時開始,一直到他們返回局裏。傅誌很少說話,可他再也沒掉一滴眼淚。等他將所有的事都忙活完了,回到了他熟悉的家裏,他再也忍不住,一場痛快淋漓的號啕大哭像雨打芭蕉般急驟而暴烈。可是,哭過之後,他的心裏暢快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