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波也死了,小戰士的衝鋒槍將他的身上鑽了六個窟窿,那把“沙漠之鷹”被他拋在身體前麵的黃土中,裏麵還有一顆子彈。
惡水公安的法醫對許波做了屍檢,他手腕上一塊勞力士手表引起了傅誌的注意。他命令同行的刑警作好記錄,一律歸檔。雖然是意外地發現了許波,可他絕對是傅誌要追逐的目標。他的這塊表讓傅誌想起了12年前,聞家夫婦丟失的贓物。這款手表限量發行,每一隻都有它的戶口,傅誌已經安排了人對其進行驗證。
突然,一陣腳步聲傳來,有人用鑰匙在開他的單元門。柳蘭輕聲和傅誌說:“老傅,姑娘回來了,你到衛生間去洗一洗吧!”
柳蘭的話提醒了傅誌,他急忙鑽進了衛生間。門開處,果然是傅曉霞和魯軍。入秋了,傅曉霞穿著一套職業裝,清秀而大方。魯軍手臂剛剛作了植皮手術,還用繃帶吊著。兩個人換上拖鞋進了客廳,曉梅說:“聽說我爸回來了?”
柳蘭還沒回答,傅誌從衛生間裏出來,大聲道:“消息很快啊!曉梅成了特工人員了,監視爸爸的行蹤?”
雖然是笑談,傅曉梅還是解釋道:“我聽魯軍說的,沒什麼問題吧?”
“能有什麼問題呢?這說明姑娘關心爸爸。爸爸得感謝你們,你們沒吃飯吧?叫你媽給你們弄點吃的。”可能是傅誌洗了臉,精神不錯。一句玩笑又解釋了曉梅的疑問,還說得合情合理。
魯軍在曉梅身後,這時上前一步,恭敬地說:“傅叔回來了?聽朋友說公安局的抓到了李原海?這回我爸的在天之靈終於能夠安息了,我替他謝謝傅叔。”
一句話剛完,魯軍竟然雙膝一軟,跪在了傅誌的麵前,眼淚立刻落下。
這是誰也沒能預料的,即使是傅曉梅和魯軍一路回來,也沒聽說魯軍有什麼想法。這預料之外的舉動讓柳蘭慌忙上前拽起魯軍:“哎呀,這孩子,這不是應該的嗎?他們公安局的是幹什麼的?一個殺人犯,早就應該抓回來。別說是殺你爸的凶手,就是殺個平民老百姓也不行,抓不到,也是他們公安局的責任。”
麵對魯軍這一意外的舉動,傅誌並不動容,反而他眉宇間原本就有的憂愁似乎更加濃重。看柳蘭拽起魯軍,他問道:“你的消息很靈啊!你怎麼知道的?”
魯軍一時愕然,倒是柳蘭搶過話頭:“怎麼的?你覺得你們公安很保密啊!這個地方誰不認識你傅誌?你不認識別人,別人還不認識你。你往哪兒一走還不是連風帶雨?”
柳蘭的搶白有理有據,一時間,傅誌也是無話可說。
其實,這次萬裏之行,傅誌帶的是外單位的車。這是為了行動的方便,而且,全部是地方牌照,沒有一輛有警用標誌。其目的當然是為了保密,為了行動的突然和準確。可是,自以為神秘的行動剛到家就已經是人人皆知了。
傅誌細想一下,也難怪,狄凱犧牲,已經通知了他的家屬。許波的死亡也通知了許進,這都是為了善後而不得不辦的事。
可是,魯軍對於這兩件事恰恰不感興趣。他唯獨感興趣的是李原海的抓獲,這是什麼意思呢?傅誌心中本來就有的疑問,再一次升起。
“傅叔,這個李原海應該馬上槍斃吧!”魯軍又問道。
“那可是法院的事了,我們公安就管抓人。”傅誌說得很原則。
柳蘭召喚大家坐,傅誌和魯軍都坐到沙發上。傅曉梅回到她的房間換衣服,柳蘭張羅茶水。魯軍繼續問道:“傅叔,我聽說有一種說法叫追訴時效。意思是說犯了罪,時間一長就不追訴了。是嗎?”
傅誌迅速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垂下眼皮說:“那得看是怎麼一個情況?具體的事還是檢察院說得算,看他們的意見。”
也許,傅誌的回答讓魯軍不得要領。
“噢!”魯軍垂下了眼皮,隨手又從手提袋裏拿出一包茶葉說道:“傅叔,洞庭碧螺春。朋友捎來的,絕對的新茶,你嚐嚐。”
那邊廚房裏又傳來了柳蘭的聲音:“哎呀!你們這是弄的什麼東西啊,我也打不開啊!”
傅誌家的這個單元裝修得不錯,廚房是一個開放式的廚房,和客廳是連在一起的,柳蘭的聲音清晰可辨。
曉梅從她的房間裏出來,聽柳蘭說話,她回答:“你喊什麼?那是魯軍找朋友給捎來的陽澄湖大閘蟹,專門給爸爸接風洗塵的。”
哎喲喲,原來是姑爺捎來專門孝敬老丈人的!柳蘭不說話了,她僅是以旋風般的速度沏上茶來,首先放在魯軍麵前一杯說:“軍子喝,這是你上次拿來的雲南普洱。”
端著茶杯,傅誌說話了:“軍子,這世界上的事是紙裏包不住火啊!你說,這李原海跑出去12年了。可善惡到頭終有報,他還是沒有跑了。而且,很簡單,我們這麼遠到了山西,他竟然是一頭撞上。乖乖地撞在我們懷裏,你說怪不怪?”隨即他又跟上了一句話,“是不是你老爸顯靈啊!”
傅誌的臉上現出了微笑。
他的話引起了一家人的興趣,曉梅圍在傅誌的腿前搖晃著說道:“爸,你給說一說。具體點,別讓我們猜。”
傅誌掃了魯軍一眼,魯軍還是那副漠然的眼神,不過,可以看出他對傅誌的話特別專心。於是,傅誌就將抓捕李原海的過程說了一遍。
別人沒說話,柳蘭先表態:“別聽你爸瞎說,估計不知他們費了多少勁呢?你沒看剛才你爸那樣呢!”
她的話還沒說完,傅誌立馬打斷她話頭說道:“行了,就你話多!我和你瞎說。魯軍在這兒,我能和他瞎說?你還是沒看到吧?李原海已經不是當初的樣了,老得不成樣。那邊全是小煤礦,全部都在井下采煤,12年不見天日的日子也夠他嗆。不說是傻了,整個人也差不多算個智商低下。”
傅誌的話是有來源的,在惡水縣看守所裏提出李原海,傅誌曾經和他簡單地談了一把。李原海痛哭流涕,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道:“傅大隊啊!我該死,我混蛋。”說著話,他扇自己的耳光,可能他還認為傅誌是個隊長,他繼續說道:“我不該捅了魯隊長啊!實際上沒什麼,他是幹這行的。他不抓我抓誰?他和我沒有個人恩怨呐,我何必呀!就是賭個博,無非是罰點錢,我跑什麼跑。你是不知道?這12年裏我是人不人、鬼不鬼啊!每天提心吊膽,就怕汽車響。隻有到了井下,我才放下心來。別人害怕下井,我是盼著下井,到了井下漆黑一片,打著頭上的燈就照眼前的一塊兒,什麼也不用想,就是幹活。老板黑啊,黑得透頂,一年到頭不給開錢,說是存在他那兒。還不讓走,其實就是讓走我也不會走。在這個煤洞裏活著和死沒有多大區別,無非是我們有口氣算個活死人。傅隊長,有啥別有病,幹啥別犯法。我是知道了,下輩子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犯法。”
幹枯的李原海真是有感而發,傅誌審訊過多少疑犯?他看透了,李原海說的是真心話。看到他搖顫的一頭白發,傅誌不僅心中一熱,似乎有了某種感觸。他壓低聲音問道:“既然如此,你給我說實話,你殺了老聞一家人,東西哪兒去了?”
“什麼?”李原海瞪大了肉皮裏的眼睛,大聲喊道,“哪可不是我幹的!傅隊長,我冤枉啊!”
那一刻,傅誌的心沉到了海底。
3
入夜,傅誌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
終於,他害怕影響柳蘭的入眠,自己知趣地披上睡袍輕輕地來到小書房。傅誌喜歡舞文弄墨,裝修這個單元的時候,他親自布置了這個屬於他自己的天地。
打開台燈,燈傘下柔和的光線撒落在寫字台上,那裏有他鍾愛的一個筆記本。順牆是一排書櫃,從《資治通鑒》到《論語》《中庸》,國學經典擺滿了書櫃。這些書傅誌絕對不是用來擺樣子,談不到通讀但他基本上也是翻了個遍。在公安警察當中,他也算個少有的博學多才之人。
正因為如此,遇到事情傅誌總想求全。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原因,也是腦海裏總不平靜,許多事讓他不知如何是好。
臨睡之前,柳蘭盡其所能地安慰了他一番:“老傅啊!人死不能複生。你那麼悲傷有什麼用?將來咱們多照看一下他們家就是了。當個警察,這麼些年你能平安都是我的萬幸。你說你們,遇到事生死都不知道。可是,老百姓怎麼看你們?說你們好的不多。老傅,有些事別太認真,多大歲數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是最明智的。”
本來,柳蘭開始說得傅誌心中很熱。可後來的話傅誌是越聽越不順耳,可他仍然是強壓著心頭的反感,用被壓頭一聲不吱。
柳蘭和他生活多年,當然知道傅誌的這個狀態是對她說話的不滿意。於是,她翻了個身小聲嘟囔道:“行了,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也不說了。你也早點休息,還是身體要緊。”
傅誌從來不想和柳蘭正麵衝突,遇到不順心的事,他都是強壓著心中的不滿。常了,柳蘭也心領神會,她也克製自己像急刹車一樣,很多話戛然而止。於是,多年來,他們的家庭和睦是出了名的。也許,這也驗證了柳蘭剛才的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很多事就過去了。太較真的結果,都是跟自己過不去。
坐到寫字台後麵那個半圓形的皮椅上,他回味、咀嚼著柳蘭的話,竟不免長長地歎出了一口氣。
“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好像是句行話,也好像是句俗話。什麼意思呢?傅誌當然明白。也許,生活中可以用。比如他和柳蘭,家庭中的一些事差不多就行。正麵的衝突少了,自然也就和諧了。是啊!生活中哪兒有“全”的啊?寬容與理解永遠是和諧及友誼的保證。
可是,如果狄凱見到拿槍的許波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呢?
想到狄凱他就想到了大治,想到了大治12年前是魯軍抱著渾身血痕的他走進醫院的。不知為什麼,那一次傅誌沒哭。他沒感到有眼淚,相反,他的心中是仇恨,對於殺害公安幹警的凶手的仇恨。可是,沒想到12年裏李原海竟然是在那樣的條件下生存。活著與死了何異?當他佝僂著身子突然出現在傅誌眼前時,他差一點就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歲月將一個凶漢磨成了小老頭,磨成了一個逆來順受的老綿羊。
可不管他是凶漢也好,還是綿羊也好,傅誌必須將他交給法庭。沒有辦法,法律就是一部高壓電網,誰觸上誰完蛋。
他的書架上也有《刑法》《刑法解釋》《刑法大全》等,他記得一個學者給法律下過定義:人們社會生活必須遵循的準則。一個必須,一個準則,將法律解釋得夠透。
想到這兒,他的心有些冷,一件睡袍似乎擋不住這來自心裏的寒意。法律真像一個剛性的架框一樣嗎?泛著冰冷而無情的光澤,告訴人們不能越雷池一步!
他回到臥室加了一件衣服,然後,他到書房裏打開了電腦。
夜深人自靜,這小小的鬥室裏傅誌親筆寫了一個條幅“室雅何須大”。的確,鬥室不大非常的雅致。牆壁雪白,燈光柔和,腳下有一盆貴妃竹,寫字台上是一盆文竹。牆角處傅誌還設計了一個半圓形的魚缸,裏麵養著兩條漂亮的銀龍。它們如將軍般在水中遊弋,既悠閑又威風。
突然,傅誌的眼睛在網頁上的新聞處停了下來。原來,某處出現了一起冤案。一個殺人犯被捕入獄,11年後,真凶落網。此起冤案引起網上的一片嘩然,當地公安千夫所指。同時,由此而來引發了一係列的後果,可是,這些都引不起傅誌的興趣了。他的腦海裏又一次翻騰,他不由得想起了魯軍。
他今天問了那麼一句話:有一種說法叫追訴時效。意思是一個人犯了罪,時間一長過了期限就不追訴了?
魯軍這話傅誌當然懂得,那是有規定的,是說有些個別案件,政法機關當時沒有立案,過了一段再發現屬於追訴失效。那麼,魯軍問這個事是什麼意思呢?
也許,傅誌的心中已經有答案。可這答案似是而非,又讓他翻江倒海。連這電腦網頁上的新聞都帶有強烈的刺激,他一點睡意都沒有了。
鬼樓案件可是公安早已經立案的,按照法律程序,追訴時效與此無幹啊!李原海殺人償命,他逃到天涯海角,今天被抓回命運已定。
可是,如果李原海的交代屬實,鬼樓案件與他無關,那麼……
多年的刑警,多年參與刑偵審訊,傅誌已經練出他的判斷和推理。當李原海用哭腔大聲喊他的冤枉的時候,傅誌能看到他眼光裏的憤慨和無奈。他兩臂抖動,戴有手銬的雙手上舉。傅誌腦海裏出現了一個信號:錯了!當初的結論錯了。曆經12年的風雨滄桑,此刻的李原海已經是隻求一死,他已經沒有撒謊的必要。
繼續審訊,李原海講述了翡翠如意的由來。一切竟然如戲劇一樣,純屬偶然。
12年前的那天晚上李原海夜班,下半夜,他開著空車沿海濱大道轉了一圈沒有拉著客人。轉到鬼樓別墅區時,空曠的大道上一個少年向他做出手勢。那少年肩膀上扛著一個大包,費力地上了車。當時,他沒坐前排,一個人去了後排。
看他上車,李原海啟動車前行的同時問他:“到哪兒?”
少年聽到他的聲音有些遲疑,車開出不遠,他就說道:“停車!”
李原海還感到奇怪,夜半搭車才走了這麼遠就要下車?不過他開車向來不願意多問,管他呢!給上錢就行。收下少年給他的車費,他開車轉了幾圈再也沒拉到客人。天快亮時,他將車輛停靠到南洋浴池門前。按照他的經驗,這個時刻浴池會有客人。
停車後,無意間他向後一回頭,浴池門前的燈光射進車內,他發現了那個綠幽幽的東西。
真是天邊飛來的意外之財,就李原海來講,他從來沒想去物歸原主。得到那個翡翠如意,由於他不知其為何物,曾經請人給鑒別,消息走漏進了許進的耳朵。
可惜的是,這意外之財帶給二人的除了厄運之外,什麼也沒有留下。
事情隔著的無非一層紙,李原海交代完畢,傅誌好久沒有說話,一棵煙仿佛是“吞”一樣狠狠地抽了下去。這說明什麼?鬼樓案件的結論錯了!一切要重新開始。然而,他最好的同事、搭檔狄凱不在了,當初很多事都在他的腦海裏。
李原海被押出審訊室,看著他蹣跚的背影,傅誌的心中是無比的懊惱。這麼大的一起案件,僅憑李原海的口供是不能改變的。可是,憑他的口供卻可以使你無法定案,起碼是無法給他定罪。
李原海啊、李原海,純粹是他的一個麻煩。
許波身上有了另外一個收獲,他手腕上的勞力士,回到局裏調出當初的材料比對,果然是鬼樓丟失的物品。
那麼,許波就是鬼樓案件的嫌疑人了?
可是,李原海搖搖頭,許波個頭太大,他不可能是那天晚上坐車的少年。簡直可恨極了,一個李大傻,事隔12年記憶力還如此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