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要做好孩子(下)(3 / 3)

邢老師當然也很生氣,馬上翻出記事本找金鈴媽媽的聯係電話,一直打到了雜誌社。

趙卉紫接完電話臉色發白,弄得同事們以為她家裏老人出了事。趙卉紫一個勁搖頭,隻說:“我得請假,到金鈴學校去一趟。”大家才知道無非是小孩犯了錯誤,就寬慰她說:“去就去吧,有幾個當媽媽的沒被叫到學校去過?老師都喜歡大驚小怪。”趙卉紫一個勁地說:“你們不知道,你們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呢?趙卉紫不肯說,大家自然也就不好追問。

趙卉紫心急火燎地趕到學校,一眼就看見金鈴和尚海麵色蒼白地癟縮在辦公室裏,滿臉是已經知錯的可憐樣。趙卉紫顧不上跟金鈴說什麼,先去找了張老師。張老師劈頭第一句話就說:“知道金鈴這回考了多少嗎?倒數第22名。”

趙卉紫心裏很別扭地想:為什麼要倒過來數?輕飄飄的“倒數”兩個字,簡直就有把人拋進萬丈深淵的感覺呢!她勉強擠出個笑容,小心翼翼地問:“金鈴不是應用題全對了嗎?”

張老師氣呼呼地說:“應用題全對了,計算題可是錯了一半!金鈴的計算水平,在班上隻排到倒數第四。剩下那3個是輕度弱智,人家都開了證明來的。”

趙卉紫手腳冰涼,若不是強撐著自己,真要當場暈死過去。她想張老師這話是什麼意思呢?是說金鈴的智商也有問題嗎?

趙卉紫從學校把金鈴押俘虜一樣地帶回家,然後燒飯,照料一家人吃了,又洗了碗,收拾了廚房。一切如常,隻是不跟金鈴說話,甚至不肯看她一眼。

金鈴知道媽媽是真的生氣了。她心裏很難過。她到廚房裏把媽媽平常愛用的一隻茶杯洗得幹幹淨淨,放了一撮茶葉,衝進開水,潑潑灑灑地端到媽媽麵前。

媽媽扭過頭,不接她手裏的茶杯。

金鈴很強,媽媽不接,她就兩手捧著,直挺挺地站在媽媽麵前。

媽媽突然大喊一聲:“燙死你!”

金鈴帶著哭聲說:“燙死就算!”

媽媽到底狠不下心來,回身接了茶杯。再拉過金鈴的手一看,手掌心已經燙成紅紅的一片。媽媽一下子流出眼淚,說:“你怎麼會做那樣的事?”

金鈴也哭了起來,邊哭邊說:“我是怕你看到分數心裏難過……我是準備告訴你們的,我想等下次考個好分數再一起說,那樣你就不會太生氣……”

趙卉紫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你真是我的冤家噢!”

冤家也好對頭也好,女兒數學計算不行,做媽媽的總不能光靠打罵解決問題。趙卉紫決心幫助金鈴越過計算難關。

金亦鳴做數學是一把好手,但是他對女兒的學習不太放在心上,這邊母女兩個哭哭笑笑鬧得驚天動地,他老先生穩坐書房戴著耳機聽一盤外語磁帶,嘴裏還念念有詞。趙卉紫用勁推開門,故意把腳步聲放得很響地走進去,金亦鳴仍舊渾然不覺。

趙卉紫心裏有氣,大喝一聲:“你像不像個做爸爸的?”

金亦鳴聽到動靜,把頭轉過來,很茫然地望著趙卉紫:“你說什麼?誰做了爸爸?”

趙卉紫一揚手就把他的耳機拔了,說:“誰做爸爸都比你負責任!金鈴的數學不好,你就一點不急?”

金亦鳴很無奈地攤攤手:“我急呀!可我又不能替她去讀書。”

“你不能花點時間輔導她嗎?人家有的孩子,家教都請了好幾個。”

金亦鳴說:“算了,反正金鈴以後不會學理工科,數學實在不行的話隻好放棄。”

趙卉紫哭笑不得:“你是真迂還是假迂?數學不好能考上好初中?考不上好初中能進重點高中?不進重點高中能考一流大學?一分之差,將來的命運就是南轅北轍了呢!”

金亦鳴舉手投降:“行了行了,你別再說了,我就犧牲自己來成全女兒吧。”

金亦鳴關掉錄音機,起身走出書房。

金亦鳴在大學裏授課是一把好手,可是輔導一個小學生做計算題,感覺就有些困難,像是一個做慣了腦外科手術的大夫突然間要麵對嬰兒濕疹的治療,手足無措,不知道怎麼下藥。好在教授畢竟是教授,略一思考便有了主張:從檢查金鈴今天的作業著手。

金鈴作業的錯誤很多,讓爸爸一逮一個準。比如有這麼一條:48×39又23/24。金鈴先把後麵的帶分數化成假分數,然後跟48相乘,因為數字大,一不留神就算錯了。

金亦鳴說:“簡便算法你沒學過嗎?這一道題目應該這麼做。”

他隨手寫了個式子:48×(40-1/24)。然後他用48分別乘以括號內的兩個數,很快得出數字:1918。

金鈴莫名其妙地看著爸爸變戲法一樣輕輕鬆鬆做出這道題,嘴裏不住地說:“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會這樣呢?”

金亦鳴說:“怎麼不會這樣呢?39又23/24跟40相差多少?1/24對不對?那好,我先把39又23/24變成40-1/24,這不就行了嗎?”

金鈴瞪著眼睛看著紙上的兩個數字,還是糊裏糊塗。

一旁觀戰的趙卉紫急了,用胳膊肘推開金亦鳴說:“你別把小學生當成大學生好不好?弄這麼複雜,也太難為人了。你看我的。”

趙卉紫采取了做這道題的折中辦法,把39又23/24拆開成兩個數:39和23/24。結果式子就變成這樣:48×39+48×23/24。這樣算起來還是要動筆做一個豎式,但是比金鈴的死算要方便許多,重要的是金鈴這回能理解了。

金亦鳴鬆了一口氣,對趙卉紫抱拳作了個揖,嬉皮笑臉地說:“還是夫人有辦法。這家教的任務,就請夫人代勞了。”話一說完,他趕快溜回書房。

趙卉紫恨得直咬牙,指著書房門對金鈴說:“你看你爸爸,像不像個做爸爸的樣?”

金鈴討好地看著媽媽,說:“不像。”

趙卉紫又說:“那媽媽呢?”

金鈴說:“媽媽像。”

趙卉紫摸摸金鈴的臉:“將來還不知道媽媽能不能享到你的福。”

金鈴說:“會的,我會讓媽媽過英國女王一樣的生活。”

趙卉紫撲哧一笑,滿肚子的氣都消得幹幹淨淨。

(閱讀點睛)

近些年來,隨著社會生活結構及形態的演變,兒童生活的內涵也發生了相應的變化,童年生活不再是一片“淨土”,在快樂的表象下,兒童的成長也麵臨著多重的困境。上世紀90年代中期,闊別兒童文學文壇已久的黃蓓佳在重拾為兒童創作的筆之時,基於自身作為母親的各種現實體驗,憑借一位兒童文學作家的敏銳目光以及社會責任感,首先就將自己的創作指向了對當下童年生存狀況的解讀與思考。“我要做好孩子”,作家借作品傳遞了一個11歲兒童內心的呼喊,當中包含的那種天真與認真、執著與無奈,曾經震撼了多少讀者的心靈——該作品緊緊圍繞著小學六年級學生金鈴在麵對初中升學考試的一年中,為了做一個讓家長、老師滿意的“好孩子”,所做的種種“抗爭”與努力來展開主要的情節線索,真實、準確地為我們展現了一個學習成績中等而生性機敏、善良、正直的女孩在日常生活中的苦與樂。

對於這部作品的寫作目的,作家自己曾說道:“我不想抨擊我們現在的教育製度,既然它存在著就有它的合理性。我也說不出什麼樣的孩子才是大家心目中的好孩子,因為標準太多,太難概括。我隻是很客觀地寫出當今孩子和家長以及老師的心態和生活以及他們那種兩難的、又略帶尷尬的存在狀況。”二十多年前,美國學者尼爾·波茲曼有感於西方發達的電視文化、娛樂文化、商業文化對兒童精神世界的侵害,提出了“童年的消逝”這一命題。很大程度上我們可以借用它來形容中國當下的童年生態狀況,隻不過基於特定的社會文化背景,對當代中國兒童的生存空間造成擠壓的,最主要的可能還不在於媒介文化,而是處於轉型期的教育製度中所存在的那些不合理的成分。作品為我們提出的一個尖銳的問題就是,當下社會、學校、老師、家長衡量一個孩子好壞的標準究竟是什麼?分數能否反映一個孩子的全部?在應試教育與素質教育、解放兒童的自然天性與促進兒童的社會性發展等觀念的相互對抗與交彙中,對於這些問題,家長、老師們都感到了深深的困惑。小說裏,麵對金鈴這個聰慧、善良而且內心豐富但學習成績不理想的孩子,家長、老師們一次又一次發出了疑問:金鈴究竟是不是個好孩子?這種疑問在很大程度上揭示了功利主義教育體製的一種尷尬處境。例如,對母親趙卉紫這一形象的塑造就具有一種典型意義。知識分子出身的趙卉紫與一般的家長相比的不同之處在於,她對現實社會競爭的激烈性和殘酷性有著一種清醒的認識和把握,也能站在更高的角度來反思這種社會現象的不合理;但另一方麵她也意識到個體的理性並不能糾正集體的無理性,因此最終也隻能選擇參與到這種非理性的競爭中去。這種矛盾化的心理在趙卉紫對女兒金鈴的教育態度上就得到了一種充分的展現。從現實角度出發,為了讓女兒能在激烈的社會競爭中生存下去,趙卉紫積極地扮演了一個類似傳統成人形象的嚴母角色。她積極地為女兒的學習創造各種良好的條件,女兒學習成績的好壞緊緊牽動著她脆弱的神經。但趙卉紫與那些專製的成人形象又有著本質的區別。因為她所有的行動都出於對女兒的關愛,而且在教育問題上她多少還保留了一些理想主義——在麵對女兒學習成績的不理想與內心世界的豐富這一矛盾的時候,她有時也會舍棄對前者的努力來完成對後者的構建。趙卉紫身上所具有的這種矛盾性很大程度上是當前社會中一些家長的心態以及行為的一種集中反映,這也是該人物引起很大社會反響的一個原因。

來自成人世界的這種困惑也給孩子的生活帶來了很大的壓力,給他們的內心造成傷害。比如,作品中描寫到金鈴在遭受於胖兒的誣陷和邢老師的誤解時,曾傷心地發出這樣的感歎:“好學生,壞學生……自己在同學眼裏是壞學生嗎?好學生又有什麼了不起?好學生做了錯事就該縮起頭,讓壞學生背黑鍋?好學生如果這麼自私、怯懦,算什麼好?100分再多,三好學生獎狀再多,假的!人格上隻有‘0’分!”

值得欣慰的是,在麵對成長的多重困境的時候,兒童往往能表現出超出成人預想的從容、鎮定與勇氣。作品不僅真實地再現了小學六年級學生金鈴緊張而緊迫的學習、生活狀態,而且更細致地描述了這個孩子在麵對壓力時的反應。從一開始的消極順應到奮起抗爭再到以一種積極的姿態迎接挑戰,金鈴在這個過程中所獲得的成長,一方麵來自家長、老師的愛的關懷,另一方麵也是靠著自身的努力來達成。對於金鈴來說,突破困境的一個有效方式就是不斷豐富自己的內心,她非常善於發現生活中那些細微而美好的事物的存在,比如春天發芽的小草、路邊小店裏的小貓……這些美好的體驗帶來的生活的動力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學習、考試給她造成的壓力,從而最終形成了一種健康而完善的人格,這種人格在對抗現實壓力時就顯示出了一種強大的力量。

當然,作家在關注與思索當下童年的生存境遇的時候,並未放棄對兒童心性進行深入地挖掘與表現。例如,作品開篇描寫到的金鈴在放學回家的途中一路閑逛的細節。有學者曾經把格林童話中小紅帽“離開大路,到森林裏去采花”這一行為看成是兒童成長形態的一個象征——“兒童不是匆匆走向成人目標的趕路者,他們在走向成長的路途上總是要慢騰騰地四處遊玩、閑逛”。作品在描寫金鈴閑逛時表現出的那種平和、寬容的態度,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作家對童年自身存在價值的肯定;再比如,作品中附錄的金鈴描寫春天的作文,從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孩子那豐富而感性的內心世界,它向我們印證了“兒童時代是人的一生中最富於想象力、感受性的時代,兒童新鮮、柔軟的心靈,到處是感知生活的觸角”。正是這些細節描寫的存在,使金鈴這個兒童形象變得更加生動、活潑而具有感染力,同時也使作品的基調深刻但不深沉。

黃蓓佳在談到自己的創作感受時曾經說過這樣一段話:“快樂並憂傷,或者說,快樂並思想,這是我對自己寫作兒童小說的要求。不有趣不行,僅僅有趣更不行,得讓我的文字和人物在孩子心裏留下來,很多年之後還能記住一部分,在他們回憶童年時,心裏有一種溫暖和感動。”可以說,《我要做好孩子》正是這種思想的一個最好的實踐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