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期當中的一天,校園裏忽然出現了幾個穿著公安製服、麵容嚴肅、派頭十足的人。他們踏進校門,指名道姓地找到校長,而後關起門來說了約摸半個小時的話。之後門又開了,校長探身出來,啞著嗓門兒著人去叫歐老師。歐老師進去之後,門立刻重新關死,誰也不清楚在那一天那扇門內到底發生了什麼樣的事。
但是有人看到了,是歐老師第一個出的門。跨出門檻的刹那間她像是被陽光迷住了眼睛似的,不由自主地扶住門框,低了低頭。她手裏沒有夾著須臾不能離開的香煙,臉色比平常更加焦黑,幾乎可以說是一種駭人的死氣。
看到她的那人心裏就恐怖地想:歐老師是不是得了癌症了?活不長了?
中午小芽照例在辦公室裏做習題,一道關於扇形切割的複雜的幾何題目難住了她,好像必須畫出輔助線,但是她畫了幾條都於事無補。小芽想起歐老師囑咐過她的話:不會要問。她就夾了題目去歐老師的宿舍。
門是虛掩著的,推門進去,小芽發現歐老師麵壁而坐,嫋嫋的一縷青煙從她發頂間盤旋著升起來,悠長不斷,仿佛很長時間內這支煙僅僅是在她指間燃著,她根本沒有想到去抽上一口。
小芽喊一聲:“歐老師。”
歐老師身子微微一動,轉過頭來。當她的麵孔朝向小芽的時候,小芽大吃一驚:歐老師在哭!她的眼泡已經哭得紅腫,鼻頭腫亮,臉頰潮濕發白,下巴處還有一顆欲滴未滴的碩大淚珠。
小芽驚慌不止,心在狂跳。她下意識地退出一隻腳,嘴裏嘟囔著:“沒事沒事,我沒有問題,我走了。”
歐老師鼻音重重地說一聲:“你等等。”
小芽不敢動,一腳門內一腳門外地等在門口。
歐老師起身,從洗臉架子上拿一條毛巾,仔細地把麵孔擦了,又擤一把鼻子,另外拿草紙擦掉,草紙扔進門後的簸箕裏,再對鏡整一整頭發,回身在桌前坐下,聲音平靜地問小芽:“題目呢?我看看。”
她看了不到兩分鍾,隨手拿過一支筆,在扇形的圖麵上嚓地畫出一條直線,看一看小芽:“明白了嗎?”
小芽不敢看她的眼睛,也說不出話,隻能點頭。
歐老師歎一口氣:“你沒有明白。你現在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她抬一抬下巴,示意小芽在旁邊坐下,然後開始講解。除了眼泡仍然腫著,鼻塞聲重之外,她思維清晰、條縷分明,一二三四講得紋絲不亂,看不出幾分鍾前還一個人痛苦得麵壁流淚。
但是小芽心裏亂成了一團。她人在屋裏坐著,耳朵裏根本沒聽清楚歐老師都講了些什麼。這樣一個剛性十足的老太太,她也會哭嗎?會有什麼樣的事情能讓她哭?
不久消息還是傳了出來,原來歐老師那個當誌願軍的丈夫沒有死,他在朝鮮戰場被美軍俘虜了,先是在朝鮮南部關了半年,戰爭結束時被送到了台灣,從此在台灣落腳定居,二十年來一直不敢跟歐老師聯係。前不久他重病去世,死前給歐老師留下一封信,同住的誌願軍老兵托人從香港輾轉寄出,結果在郵局就被扣下,送到縣公安局手上。如此一來,事情的性質急轉而下,歐老師的丈夫不再是朝鮮戰場上光榮犧牲的誌願軍戰士了,他成了可恥的叛國者,而且居然投奔的是台灣!
世界上就有這樣不堪的男人啊!他給可憐的歐老師帶來多大的羞辱和痛苦啊!當年他真的是應該死,他就是吞釘子撞牆也應該把自己弄死。你說他跑到台灣活下來幹什麼呢?
人們偷偷打量歐老師黑霧籠罩的麵孔,暗地裏為她歎息和哀傷。人們覺得歐老師是白白守了二十多年的寡,這一輩子過得都不值,因而普遍地對她表示了同情和諒解。有人甚至跑到校長跟前說:“那塊光榮家屬的牌子,就別給她摘了,歐老師不容易,她心裏苦啊!”校長攤著手一臉為難:“這事我能夠做主嗎?我做不了主的!”
牌子終究還是被摘了。
那幾天裏,歐老師宿舍前後來回走動的人忽然地多了起來,時不時還有人把頭湊進窗戶或者門縫裏看上一看,實在看不見什麼,也要貼牆聽上一聽。大夥兒互相之間心領神會:他們是怕歐老師想不開自殺呢。
歐老師當然不會自殺。別人不會知道,小芽班上的同學都知道。歐老師每天照舊踏著預備鈴進教室,從來沒有遲到過一分鍾。她也照舊用她自編的教材,課後留下至少五道習題,時不時地來一次課堂測驗,把學生們唬得心驚膽戰。八十分以上的試卷,她會用紅筆寫一個大大的“好”,還要寫上“繼續努力”。不及格的卷子,她會生氣地打上許多的叉叉,然後力透紙背地寫上一句:“不想學,就不要來混日子!”
這樣的歐老師,她怎麼可能丟下一課堂的學生自殺呢?
期末考試,小芽的成績全班第一。數學考得尤其是好,一百零八分,附加題的十分她也拿到了。
歐老師在班上講解試卷的時候,小芽滿心以為她能夠得到一句讚揚,起碼也要把她的分數提上一提吧。但是歐老師像是沒有注意到這樣一個高分的存在,她講的幾條全都是大部分同學做錯了的題目。
小芽低下頭,心裏感到深深的失望。
班級評選三好生的時候,就沒有一個人提名小芽。
評選結果出來的第二天,歐老師怒氣衝衝地走進教室。她把教案教具重重地往講台上一放,目光在全班同學臉上陰沉沉地掃過,突然問了一句:“為什麼不選林小芽?”
全班人張口結舌、麵麵相覷。
歐老師聲音更大地問:“說啊,為什麼?有思想比林小芽更好的嗎?有勞動比林小芽更積極的嗎?有學習成績比林小芽更優秀的嗎?誰認為自己有,請他站出來!”
一片沉寂。滿教室的人大氣都不敢出。
歐老師黑著麵孔望著大家:“沒有?如果沒有人站出來,那就說明了一點:林小芽是全班最好的!她最有資格當上三好生!既然你們都不肯提她的名,那麼就讓我來提。請同意林小芽當選三好生的人舉手!”
在左右觀望、努力理解了歐老師的意思之後,全班同學都高高舉起了自己的手。
小芽在座位上一動不動地坐著,那一刻她已經是淚流滿麵。
三
農場領導把上海導演葉飄零的工作落實到了學校之後,校長曾經為她大大地傷了一番腦筋。他找到蘇立人發了一通牢騷,說:“我們這個江心洲中學再不上檔次,可也不是阿貓阿狗都能夠站上講台的地方。葉老師她會教什麼呢?”
蘇立人叫起來:“你可不要搞錯啊,人家是堂堂大上海的電影導演哦。你想想,一個三十多歲的人,又是個女同誌,要是沒有相當的水平,在大上海那樣的地方,她能夠當上導演?”
校長兩手一攤:“你這話說得對,我承認她肯定有水平。問題是我們學校沒開電影課。如果她是個編劇,她或許能教教語文;如果她是美工呢,美術課我又有人上了。可是她做導演啊!說句真話,導演到底幹些什麼,我自己都弄不清。”
蘇立人半真半假地笑著:“那你就趕快去弄清,補上這一課。”見校長訕訕的樣子,蘇立人又幫他出個主意:“教別的不行,教教曆史啦、地理啦、自然啦,這些課總能行吧?”
校長無可奈何道:“試試吧。”
學校裏的曆史課已經有人上了,校長就跟葉飄零商量,讓她試試教地理。校長同時交給她一套上下兩冊的中學地理課本。
葉飄零很用功,一上班就端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把那兩冊地理課本熟讀得差不多能背下來。背完了之後,她心裏想,地理課就這麼回事,講來講去不過這點內容,不難。於是她信心十足地走進課堂。
走進了課堂她才知道,熟背課本是一回事,給學生上課又是另一回事。一個優秀的教師,當他在課堂上講出一個知識點的時候,他肚子裏需要有起碼十個知識點的儲備,他需要前推後導,需要旁征博引,需要隨手舉出相當的例證來加深學生印象,還需要時刻準備著回答學生的各種提問,有可能這些提問的範疇已經超出了課本的知識點,但是你不能不知道,不知道就不是一個稱職的老師,那樣一種尷尬是相當令人羞慚的。
硬著頭皮支撐了將近一個月,隨著課本內容的加深,葉飄零不能不承認自己教不了地理。師範學院裏專設一個地理係不是沒有道理的。
校長愁眉苦臉地對她說:“怎麼辦呢?讓你教點什麼好呢?”
葉飄零自告奮勇:“我教攝影吧,攝影我還可以。”
校長就苦笑:“我的葉老師哎,江心洲中學的孩子,有一半人都沒見過照相機是什麼樣子呢,攝影?拿什麼攝?誰又攝得起?”
葉飄零說:“我有照相機啊,我還有一套不錯的洗印設備,搬家的時候都帶過來了。這樣吧校長,我在學校裏組織一個攝影愛好組,相機、膠卷、相紙、洗印藥水,都由我來提供,算是豐富學生的業餘生活,好不好?”
校長心裏想,也隻有你們兩口子經得起這麼折騰。兩個人都拿著高工資,又沒個孩子,權當花錢買個樂呢。
校長就說:“也不叫豐富業餘生活,農村的孩子家務多,生活夠豐富的了。算是給他們開眼界,長見識吧。你比如我——”他笑笑:“我活了幾十年,還不知道照相機拿在手裏是冷是熱,幾斤幾兩呢。”
葉飄零十分熱情地說:“那我明天就教你。”
校長擺擺手:“別別,有機會還是讓孩子們多摸摸。”他又說:“要是耍弄得開,葉老師幹脆多搞上幾個興趣組吧,寫個詩啦,唱個歌啦,畫個畫啦,讓我們學校裏也出上幾個人才。”
葉飄零一口答應:“沒問題。”
校長說:“我給你名正言順地委個職:你是我們學校的課外活動輔導員。”
輔導員上任伊始,先揀最拿手的幹——成立攝影愛好組。為此她專門請溫衛庭搭渡輪過了江,又坐汽車進城,買回來整整十打黑白膠卷。
葉飄零又說,人像攝影必須要有模特。她在校園裏轉悠來轉悠去,從每一間教室的窗口探身往裏看,把幾百個學生的麵孔體態都放在眼裏過了過,反複地斟酌和比較,最後選定了小芽。
林小芽的眼神裏有內容。她請小芽站在一堵土坯牆的前麵,對她的幾個門生講解說:你們看她身後的背景,再看陽光在她和土牆之間構成的陰影,從這幅畫麵你們想到了什麼?
不等學生回答,她忽然地把相機塞在一個學生手中,三兩步奔到小芽麵前:“不不,你不能這麼站,這樣的姿勢太僵硬,毫無美感。你試試這個動作——”
她轉身,後退一步,背靠土牆而立,身體往左邊側過來,頭部向右邊扭過去,兩者之間形成了兩個相反的平麵。她又將右邊的胳膊盡力伸展,手掌貼住牆麵,仿佛要感覺牆體的溫度似的。左邊的那隻胳膊,她試了幾個姿勢,覺得都不妥,幹脆背到了身後。然後,她把腦袋微微仰起,臉上的表情在一瞬間變得專注而凝重,她的皮膚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鼻梁挺俏,像是某種欲望的座標,嘴唇似開似合,在驚訝和渴盼之間遲疑不定,整張麵孔的深處升騰出明亮和動人的光輝,使站在旁邊的小芽忍不住地怦然心跳。
心情和神態居然可以表演,而且能夠演繹得如此美好和神聖!
小芽的心裏,從這一刻開始,對葉飄零有了一種異樣的崇拜和迷戀。
葉飄零示範完了剛才的動作,腳尖在地上輕輕一點,身子從牆上彈出去,轉一個漂亮的弧形,站到了小芽的前麵。
“你過去,照我的樣子,做一個看看。”她簡短地命令小芽。
她本著完美主義的態度,親自搬動著小芽的肩、胳膊、臀部,轉動小芽腦袋的側角和仰角,尋找眼睛的最亮點,退後幾步看看,再奔上去稍做修改,像是對付一個精心構思的雕塑作品。有幾秒鍾時間,她的麵孔距小芽的鼻尖那麼近,小芽甚至感覺出她皮膚上的熱氣,是溫暖而發散的,滲雜著陽光下花開的香味。小芽不知道這究竟是女人皮膚該有的氣味,還是葉飄零用了某種特殊化妝品的緣故。
從她的雙手傳導給小芽的暗示也非同一般。那雙手柔軟而有力度,手指的語言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專橫。被她的指尖觸摸之處,小芽的肌肉馬上變得靈性起來,每一根韌帶的伸展和收縮都那麼得心應手,每一個細胞都飽滿得如同花朵開放,簡直就是肉體本身對葉飄零手指的心領神會的呼應。
葉飄零眯縫著眼睛,用壓得很低的聲音引導小芽:“不不不,你不必拘泥某一種固定的神情,你可以變化,按照你心裏想到的一切,任何一個飄忽而過的念頭、一個情感的片斷,甚至是一個笑話、一段音樂……你想到的東西都會在眼睛裏有所流露,那就是眼神,是凝固在照片上的最可貴的痕跡。”
小芽把自己的身子靠在牆上,感覺到了吸飽陽光的牆體異常溫暖,後背和臀部都非常舒服,完全可以支撐住身體的全部重量。於是她放心地讓自己的靈魂在這片野地裏自由飛升,緊貼身後斑駁的土牆,飄搖和擺動。
葉飄零率先攝下了有關土牆和女孩的第一個鏡頭。接著她抓緊時間把相機傳給旁邊的學生,教他如何調整光圈和速度,用變異來獲得不同的效果。然後相機再傳給第三個人、第四個人……在緊張傳遞的過程中,葉飄零時不時抓空自己親自拍上幾張,把她認為的小芽最好的神態記錄下來。
整個的拍攝活動中,鳥不飛,蟲不鳴,草不動,連喧鬧的蘆葦都不再歌唱。一切都變得偉大和神聖。
藝術的魅力就是這樣一點一滴地超越平凡,讓混沌初開的鄉村孩子們享受到了人類的創造之美。
這一次攝影活動的照片,葉飄零一張一張地衝洗出來,揀出最好的幾張重新放大,跟其他幾個小組的詩歌、作文、繪畫作品一起,專門布置出一個展示欄,張貼在校園最醒目的地方。小芽在照片裏的神情個個不同,有的憂傷,有的快樂,有的堅定,有的又很迷茫。下課的時候同學們爭先恐後擠過去看,指指點點,七嘴八舌。
歐老師也擠過去看了一次。她把燃著的煙頭背在身後,仰了頭,看的時間很長,好像她平常對著幾何圖形琢磨從哪兒畫輔助線似的。後來黃規章也伸著脖子踱過去看,歐老師就轉頭對他笑笑,什麼也沒有說。
黃規章之後告訴小芽說:“歐老師這個人其實並不粗糙,她很懂得欣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