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臨近期末的時候,學校裏發生了一件大事:音樂老師徐渺渺服藥自殺了。
徐渺渺的丈夫汪誌遠,先前也是這個學校的老師,教高中政治,馬列主義政治經濟學是他的拿手好戲,據說他通讀過《資本論》。
汪誌遠瘦長俊朗,神采飄然,一件普通的灰色中山裝穿在他身上,也能夠穿出常人所不具有的體麵。語文老師孟夫子私下裏曾經說,若放在從前穿西裝的時代,憑汪誌遠的這副身架子,穿西裝是絕配。
汪誌遠如此出色,徐渺渺當然也不是等閑之人。徐渺渺體態嬌小而豐腴,一張圓圓的娃娃臉終日巧笑盈盈,濃密的睫毛隨笑容在臉上輕輕扇動,宛如一對黑色蝴蝶的翅膀。她喜歡穿黑色衣服。夏天是立領短袖掐腰的黑絲綢上衣,一條寬鬆的黑色皺紗褲子。春秋是黑色平絨外套。冬日裏一件粗呢黑大衣。黑色衣裝配她豐腴的身材和白嫩的娃娃臉,就顯出別一種韻味來了,其豐腴更見性感,其白嫩更具誘惑。當然,這性感和誘惑都是後來才有的詞,是小芽在回憶徐渺渺的時候才悟到的內容。其時其地,小芽從徐渺渺身上感覺到的隻是黑與白的反差之美。
徐渺渺是南京人。汪誌遠是當地人。兩個人都是六五屆的大學生,同在南京師範學院讀書,認識了,就戀愛了。畢業分配時,那一屆的學生幾乎都分到了農村,算是半下放的性質吧。徐渺渺自願跟隨汪誌遠來到這個江心小島。
這一對玉人的婚禮在當時的農場可以算得上是一個壯舉,事隔很多年,小島上每有新人結婚時,老人們還都會津津樂道地談起當年兩位老師結婚的情景。
婚禮借場部禮堂舉行,蘇立人親自擔任司儀,為他們主持一切。農場領導是把這個活動當做全場樹新風的榜樣隆重推出的,因此貼錢買來了許多的花紙,許多的糖塊、瓜子、花生,用小竹筐裝著,沿禮堂舞台的邊緣擺了整齊的一排。
那一天晚上,幾乎全場的職工都被場部大喇叭叫到了現場。大人們或站或坐,聊天,嗑瓜子,評點新人的穿著打扮。孩子們嘴巴裏含著糖塊,在大人的腿間串來串去,瘋笑打鬧,快活得賽過年節。雪亮的大燈往舞台上亮堂堂地照著,門窗緊閉的禮堂裏暖融融地熱鬧著。汪誌遠和徐渺渺在台上並肩而立,一個瀟灑俊逸,一個嬌豔如花,神態都是大大方方,叫說戀愛經過就說戀愛經過,叫啃蘋果就啃蘋果,跟司儀蘇立人的每一個程序都配合得絲絲入扣。
後來有幾個小夥子被熱鬧的氣氛撩撥得起了性,在台下一商量,七八個粗嗓門喊成一個聲:“香一個嘴!香一個嘴!我們要看新娘子香一個嘴!”
人們就跟著起哄:“香一個吧!新郎新娘香一個吧!”
所有的人都站起來了,眼睛都直勾勾地看著台上,都等著即將發生的激動人心的一刻。
蘇立人笑得眼睛都快沒了縫,假裝公允地征求新人的意見:“怎麼樣?你們可以嗎?真不好意思的話就別勉強。”
汪誌遠就用眼睛對徐渺渺發出詢問。徐渺渺抿嘴笑著,微微點一點頭。汪誌遠隨即一轉身,沒好意思當眾擁抱,隻用雙手扶住徐渺渺的肩膀,頭低下去,臉側過來,雙唇輕輕貼上了徐渺渺的嘴邊。
全場爆發出如雷的歡呼。小夥子們激動得嘶啞了嗓門,互相擂著對方的胸脯。姑娘們一個個麵紅如血,嬌羞地把腦袋藏到同伴的肩窩裏,好像被當場香嘴的是她們自己。小孩子們似懂非懂,也跟著直蹦直跳,嗷嗷地叫得像一群小狼崽子。場中氣氛沸騰得如同開鍋。那是在20世紀70年代的當眾接吻啊!那是一個禁欲的年代,那個時候的電影戲劇都絕對沒有這樣刺激的場麵和鏡頭啊!
時間持續了約摸十秒鍾,而後兩個人分開。分開的時候他們的目光仍然膠合在一起,彼此都顯得意猶未盡、戀戀不舍。忽然地,在人們的猝不及防之中,他們竟又不顧一切地撲在一起,開始了他們的第二次接吻,姿態和神情都越加迷狂,根本就有些旁若無人。
禮堂裏一反常態地安靜。人們屏息靜氣地注視台上,不敢吐痰、咳嗽和移動身體,生怕意外的響動驚嚇了這美妙的一瞬。
汪誌遠和徐渺渺的婚禮使全農場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得到了極大滿足。
婚禮之後,汪誌遠繼續啃他的《資本論》,徐渺渺也接著上她的音樂課,一切生活回複到日常的軌道上。
也有一些不同,那就是小芽和她的同學們對待徐渺渺的態度。在這之前,因為徐老師的開朗和隨和,又因為她那副洋娃娃一樣的可愛麵孔,女同學都喜歡跟她嬉笑玩鬧,男同學也拿她當同輩人,互相之間不拘禮節,相處得自然融洽。但是婚禮之後就有些變了,女同學一見到她,心裏不由自主地就怦怦發跳,皮膚也發燙發紅,嘴角邊浮出隱隱的笑意,像是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男同學會低下頭,偷眼瞟她,腳尖在地上劃來劃去,想說什麼又不肯說的,一副脫毛小公雞的窘樣。
農村孩子在性的問題上開竅都早,學生對徐渺渺態度的轉變,說明他們某種意識的覺醒,他們都不再把徐渺渺看做一個普通的老師,她在他們心目中首先是一個女人,一個漂亮的、有激情的、極具誘惑力的女人。
徐渺渺的音樂課變得很受歡迎。在她上課之前,總是有人把黑板擦得幹幹淨淨,粉筆按紅黃藍綠在講台上擺出整齊的一排,風琴也早早地抬進了教室,琴蓋掀開,琴後麵放著全班最光滑的一張板凳。待到徐渺渺一踏進教室,不等班長下令,全班同學已經齊刷刷地立起,麵孔微微地紅著,眼睛閃閃地亮著,仿佛徐渺渺是掠過教室的一道耀眼陽光,但凡被她照射之處,暖意融融、春情蕩漾。
好景不長,全國性的深挖“五·一六”分子的運動把徐渺渺拋進了災難的深淵。徐渺渺被縣教育局一紙通知莫名其妙地提進牛棚受審。在封閉性的學習班關了兩個月,徐渺渺回島的那天滿麵死灰,圓麵孔瘦出來一個尖俏的下巴,關在房間裏三天沒有出門。關心她的男同學們三三兩兩在她宿舍的附近轉悠探望,都說聽到了徐老師的哭聲,嗚嗚咽咽的,像小貓哭叫一樣。
徐渺渺的丈夫汪誌遠,無巧不巧地在那段時間接到了縣裏他一個親戚的密信,說是縣委黨校要調他上去,有希望提拔成一個科級幹部。汪誌遠拿著這封信思前想後,跟徐渺渺商量說,可不可以他們暫時先辦個離婚?徐渺渺的“五·一六”問題是一頂不小的帽子,毫無疑問會成為汪誌遠仕途上的障礙。汪誌遠說,隻要他提了幹部,馬上就跟她複婚,然後將她調進城裏。兩個人都調到城裏去了,離她最想念的家鄉南京也就近了,一步一步地就有回南京的可能了。
正是“回南京”這三個字打動了悲傷中的徐渺渺。世界上幾乎無人能夠抗拒故鄉的誘惑。徐渺渺哀哀動人地對汪誌遠說,好吧,我聽你的,我們先離婚,先讓你走。
一對新婚不久的夫婦就這麼分手了。離島之前的那幾天裏汪誌遠胡子拉碴,失魂落魄,完全地沒有了過去的飄逸俊朗,可見靈魂的決鬥同樣是熬煎人的事情。
汪誌遠走後的兩個月,徐渺渺一身黑衣、蒼白了麵孔去縣城看他。不知道這兩個人在城裏如何見麵,說了些什麼,又做了些什麼,反正徐渺渺回來的時候神氣大變,圓臉上重新有了動人的笑靨,黑衣上甚至添紮了一條洋紅色圍巾。她走路、說話、上課的動作無一不是在告訴別人:汪誌遠快要把她的事情辦成了,她很快就要調往縣城去了。
又一個月,徐渺渺發現自己懷上了身孕。她吐得很厲害,場部醫生李豔來看了她好幾次,還動員她到衛生室掛了幾瓶葡萄糖水。
第五個月,汪誌遠的信來了,隨信寄來的是一張結婚喜帖,他要跟縣城肉聯廠的一個普通女工結婚了。女工的出身和經曆都非常純粹,可以保證一生中絕不會以任何差錯影響汪誌遠的政治生涯。
那一天小芽班上有徐渺渺的音樂課。男生們早早地擦了黑板,擺好粉筆,抬來風琴,放下板凳。上課鈴響了好幾分鍾,徐老師的身影遲遲沒有出現。全體同學坐得整整齊齊,他們不願意讓校長發現徐老師未曾到班。他們並且推舉了班長和學習委員到徐老師的宿舍去提醒她上課。
兩個男孩子是砸開徐渺渺宿舍的窗戶跳進去,把奄奄一息的徐老師輪流背在身上,連滾帶爬地奔向場部衛生室的。十六七歲的農村小夥子真的很有力氣了。他們後來告訴同學說,徐老師的腦袋軟綿綿地垂在他們肩上的時候,吐出來的白沫裏全都是農藥味,那味兒真是熏人啊!他們說他們腿肚子發軟,一路上跌了無數個跟頭,不是累的,是嚇的,他們哪兒見過自殺快死的人呢?何況人還趴在自己背上。
班長和學習委員說著說著,一教室的男生女生都哭了。
校長找到葉飄零說,葉老師,這學期剩下沒幾天了,徐老師的課就請你代一代吧,下學期我再向教育局要人。葉飄零點頭,說:“也隻有這樣了,滿校園裏不就我這麼一個閑人嗎?”
葉飄零不會踏風琴,簡譜可以識得,五線譜卻是譜盲,唱歌也比較勉強,所以上課時幹脆帶一台手搖唱機進教室,把她家裏收藏的膠木唱片拿幾張過來,讓學生們改上音樂欣賞課。
樂曲從唱機裏溪水一樣清淩淩地流淌出來時,小芽和她的同學們麵麵相覷、惶惑不已:這不是他們平常聽慣的民歌、語錄歌和樣板戲呀!這到底是什麼?這麼陌生又這麼好聽?難道是外國音樂?葉老師居然給他們放外國音樂?
平生第一次,這群土生土長的農村孩子們聽到了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天籟般的聲響。
清淩淩的小溪就這樣從山間岩石中撒著歡兒地奔出來了,它擁著泡沫、打著旋渦、夾帶著嬉笑和快樂,一路歡奔著衝向平原。它看見了遼闊的草原和田野,大地像一個溫柔的母親,敞開胸膛接納它入自己懷中。它因此而變得沉穩和端莊,安靜如一個吟歌的少女。它舒緩地邁步行走著,帶著一往無前的勇氣和雍容大度的風範。它用自己的身體負載船隻、澆灌土地,湧動起一個又一個浪花向人類致意。天黑了,沿途的村莊都睡了,它也慢慢地停息腳步,沉沉睡去。暗夜中時不時有它輕輕的呢喃聲,是不是它做了一個五光十色的好夢呢?然後天光四亮,紅日湧出,給它披上了一層燦爛的金袍,它伸一個懶腰醒來。該是奔騰入海的時候了。你看它浩浩蕩蕩、激情澎湃,似乎在向大地做最後的告別。可是海這個家夥過於高傲,擺出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派頭,用力地把它推開。它被激怒了!它咆哮、抗爭、撞擊,掀起一波又一波的衝天巨浪。它想要告訴海,勇敢者是完全無所畏懼的!你聽你聽,海不是屈服了嗎?它們終於交彙和融合到一起,彼此輕撫著對方的傷痕。一切歸於平靜。
教室裏也是一片寂靜。所有的人都呆呆地坐著,望著唱機上嗤嗤空轉的針頭。很久之後才有人小心移動身體,抬一抬坐麻的腿腳和屁股。
好幾年之後,小芽在複旦大學的階梯教室裏聽一場學生會組織的音樂講座,主講人用卡式錄音機放出來的也是這樣一段音樂。少年時代初次聆聽的記憶實在太過深刻了,所以小芽聽到一半時竟忍不住地全身顫抖,活像高燒之後接著而來的寒戰。
那一次小芽記住了樂曲的名字:交響詩《沃爾塔瓦河》。作者是捷克音樂家斯梅塔納。
(閱讀點睛)
著名作家汪曾祺曾對小說下過一個定義:“小說是回憶。”在黃蓓佳的小說創作中,“回憶”也是一個關鍵詞。如果說《漂來的狗兒》記錄的是黃蓓佳的童年回憶,《遙遠的風鈴》則是作者青春時代的一段特殊生活留下的印跡——對於在江心小島四年的插隊生活,作者曾經說過:“農場生活是我生命中至關重要的一段過程,我借‘小芽’這個人物,寫出這段生活,是因為我不能忘記。”並且她對這種記憶做過一番形象化的描述:“從歲月深處漂浮上來的,居然是一種特別的氣味:蘆葦年久月深、風吹日曬、灰暗發黴之後,散發出來的那股陳腐之中清香依舊的味道。”回憶是一種遠距離的凝望和選擇,時間過濾掉外在的塵囂與浮躁,沉澱下那些醇美的、在生命中留下痕跡的東西,這些曾經打動過作者的記憶中的往事點點滴滴疊印起來,經過藝術和審美的過濾,形成獨具特色的藝術個性。很大程度上,這已不再是一部純粹的兒童文學作品,在回憶之流中,作者的思緒可以盡情鋪展,從而為我們創設出了一個極為開闊的藝術審美空間:
它為我們展現了豐富的社會生活及人生圖景。上世紀的70年代,在那段動蕩的歲月中,小小的江心洲農場迎來了一批具有特殊身份背景的人:有著豐富的教學經驗但卻命運悲苦的黃規章、歐陽階痕,來自上海的特立獨行的年輕女導演葉飄零及其丈夫溫衛庭,畢業於南京師範學院的年輕、美麗的徐渺渺及丈夫汪誌遠……當這群人走進江心洲中學的孩子們的學習與日常生活中時,隨之而來的知識、文明、素養、藝術與美等等異質文化因素給孩子們的精神帶來了一場洗禮。同時,特殊時代裏特殊的人情冷暖也深深地激蕩著孩子們的內心。在作品中,每一個人物都在用自己的生命敘寫著一個故事:外表剛強、個性十足的歐陽老師其實也曾擁有過堅貞的愛情,隻是這段愛情被戰爭、被那個年代特殊的意識形態壓力所摧折;美麗的音樂教師徐渺渺的生命之花也因為丈夫的背叛而過早地凋零……時代浪潮的洶湧無情,人世的生與死、聚與散、喜與悲,人性的善與惡,生命的脆弱與堅韌等重大的時代、人生命題仿佛一條條暗流潛藏在小說那疏淡平和的敘述話語之下,從而使作品有如一杯茶水讓人能夠反複回味。
它為我們展現了一段如歌的青春成長歲月。作品主要從少女林小芽的視角出發來展開敘事,於是這個女孩及其同伴的青春成長曆程在作品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記。青春在人的一生中是一段如歌的歲月,年輕的生命即使在最貧瘠的土地上也能開出燦爛的花朵——在單調、困苦的現實生活中,知識之光照亮了林小芽的精神世界、豐富了她的心靈,從中生長出理想與追求,它們促使這個農村女孩不斷超越、不斷成長;在少女那透明、純真而又敏銳的目光中,成人世界的真與幻、實與虛漸漸地清晰可辨……雖然隔了遙遠的時間距離,但那個時代的青春的鮮活、熱情、懵懂、善感與執著對於今天的讀者卻依然具有著一種強大的感染力。
時間漸近,林小芽和她身邊的人的命運起伏離我們漸遠,然而,從那遙遠的地方傳來的風鈴聲卻依然久久地回響在我們的耳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