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圍城)彙校本》吃官司,明德先生冤哉枉也,友人皆知。為中國現代小說名著出彙校本,是他的大發明。這有必要嗎?我看有必要。因為這些作品一再翻版,作者隨之一再修訂,已成常例。彙集新舊版本而比較之,而互校之,從文字的改動看文心的改變,可加深對作者的了解,為名著研究新踩一條路。這難道不好嗎?好固然好,奈何出版法規可能尚欠周密,牽扯到作者的權益,終不免吃官司。蜀諺雲:“起得太早,遇見鬼了。”此之謂也。關於《(圍城)彙校本>的是非,明德先生有一篇答記者問作申辯,說得十分透徹,載在這本《新文學散劄》之末,讀者不妨先看。像這樣謹愨廉潔的書呆,遭如此不明不白的屈辱,實在令人灰心喪氣。幸好這個書呆還有三分堂?吉訶德精神,白眼也好,青睞也好,一概不管,依舊閉門蠹書不已,考證不已,以一種非功利主義的激情投入著述,完成了這本考證性質的《新文學散劄》。
有幸做了本書第一個讀者,我很快活。明德先生發現之樂躍然紙上,被我首先發現,這便是快活的源頭了。且舉一例,先讓讀者看看。1924年創辦的《語絲>,刊名是怎樣取的呢?據魯迅講“聽說是有幾個人,任意取一本書,將書任意翻開,用指頭點下去,那被點到的字便是名稱”。這是被視為最權威最經典的說法,四十年代做中學生我已敬聞,覺得太有趣了。偶有一點點疑問在心頭:“語絲一詞很美,任指兩字湊得起嗎?”明德先生一考證便發現魯迅聽熒,其說不確,而顧頡剛之說才對;再考證又發現顧頡剛也不對,至少不完全對。層層剝籜,直至筍出,其間有大快活,唯考證者知之。乾嘉學派留下的考據傳統,五四運動引進的科學方法,中斷多年之後,有書呆來承續,亦大幸事。他說:“中國新文學僅僅三十年的曆史,卻有那麼多人為的混亂急需去細心梳理,而被國家養起來的專門研究人員大多忙於高深學問,不屑於這些瑣碎的學科基礎工程。”引文見本書內《(艾青全集)中的半首詩》一文的結尾。書呆識小,出言不遜。還望那些“忙於高深學問”的專家不要同他一般見識。
考證工作原是一柄解剖刀,刀鋒過處,膿血出焉,常為諱疾者所不喜,就拿明德先生論及的詩人老前輩汪靜之《蕙的風>來說,便可能弄得人下不了台。明明是周作人批改過,卻要“弟冠兄戴”說魯迅批改的。誰說此詩集不好,誰就是“封建遺少”。聞一多痛罵此詩集隻配擦屁股,卻裝著未聽見。被謔呼為“摸屁股詩人”的章衣萍為此詩集抱不平,投入筆戰,竟然隻字不提。魯迅為此說了兩句幫腔的話,卻拿來炫耀了六十年,藉此獵譽。書呆跑來嗅嗅,一刀劃開,細割精剔,真相大白,快哉快哉。中國現代文學史之論述,應立足於考證的基礎,不應憑名單學月旦人物、銓衡作品,這樣才站得穩,不輕易為來者所掀翻。圍繞
之真相,僅一例耳。
除了這類令我呼快哉的解剖,書中更多的是細微而精密的探索,事如打撈沉船,所能發現的無非是一些斷板殘壁而已。你可以瞧不起‘,說瑣碎了。然而,對治史者來說,不撈起這些斷板殘壁來,便不可能鑲複船體,其重要可知矣。當茲錢潮拍岸之處,金夢迷魂之時,幸好天生一些書呆,不計功利,潛到海底去撈,忘卻一己得失、四季炎涼。概自倉頡造字以來,這類書呆便代代有之了。我們應該感謝他們。
上月將杪,明德伉儷邀我和內子去參觀他的六場絕緣齋。入齋不見書在哪裏,怪哉。哈哈,原來萬卷書藏在牆壁內。非也非也,所謂牆壁原來是書櫃的偽裝。讚賞之餘,想起漢代魯恭王拆毀孔子故居牆壁得古文藏書事,悟及書呆不分今古,所見略同,不禁大笑。當此時也,明德先生拿出此書之印刷清樣本,囑作序焉。謹受吩咐,先逐頁通校過,改錯字八,寫稿紙三,乃畢。時在1996-年7月22日,二伏頭一天也。